李孟潮
素萼金英喷露开,
倚风凝立独徘徊。
应思潋滟秋池底,
更有归天伴侣来。
——齐己,《观盆池白莲》1理论精神分析的伴侣治疗其实从1911年就开始出现了,其中客体关系取向的伴侣治疗理论也非常多。
本文主要介绍使用了投射认同学说的几位客体关系学派的伴侣治疗师的观点。首先要强调的是我本人是从两个层面来使用projective identification这个词的,一般来说使用“投射认同”是强调双人系统中的projective identification , 而使用“投射性认同”多强调其个体内心的特质。
Dicks(1967)是最早一批使用投射认同的概念来观察婚姻的治疗家。Dick的观念又来自于Fairbairn的内生精神环境(endopsychic situation)理论。他提出夫妻双方的结合不仅仅是意识层面的选择,也有无意识中的彼此配合。往往他们都看到对方身上闪烁着自己自身的某些部分的特质,希望通过婚姻让对方帮助自己把这些不可接受的特质表达出来。这种无意识的配合,也就是投射认同,混淆了彼此的边界,发展出“婚姻接合人格”(marital joint personality)在健康的婚姻中,那些被潜抑的客体关系可以通过婚姻关系得到释放,从而可以让人们回收那些被投射的自身成分。而不健康的婚姻中,这种配合相反更加得到强化和潜抑,这时候,夫妻中一方把另外一方当作自身来对待。夫妻间的个体性被抹杀。
Dick影响到了英国的Bannister,Clulow,Dare,Main,Pincus,Skynner等人,和美国的 Framo, Martin, Meissner, Nadelson,D. Scharff and J. S. Scharff, Willi,Zinner等人。这些人都从各自的角度研究了客体关系的家庭治疗。
如英国Tavistock的婚姻研究所的Pincus等人进一步提出了伴侣们无意识选择的规律,即伴侣们往往根据自己被否认的自身成分来选择伴侣。(Pincus,1960)
美国Scharff 夫妻是近年来研究提出了客体关系的家庭治疗卓有成效的人物。其理论见下图一。
图1:转引自(Scharff & Scharff ,1997) 图中说明每个人都有一个核心自身(自体,Self),这个核心自身分裂,代表了两个领域的痛苦的客体关系,即抛弃性客体系统(the rejecting object system)和兴奋性客体系统(the exciting object system)。虽然它们都被潜抑,但是他们和核心系统仍然保持着动力交流。
图中也表示了投射和内摄认同的交互过程。
这里以妻子为投射者来举例说明这整个过程。
首先是投射。妻子把她自身否认或过高评价的部分投射到丈夫身上。丈夫自然会或多或少有些这样的特质,但是不见得就完全符合投射的自体-客体。
然后,如果丈夫认同妻子的投射,他就可能被动地接受妻子的影响,从而具有和妻子保持相应的心态。他会倾向于和妻子的自身保持互补或一致性认同。但是丈夫毕竟是一个新的客体。通过接受投射和暂时认同投射等包容的过程,他可以帮助妻子使用内摄认同回收这些投射的成分。从而妻子能够提高自己区分自身和客体的能力。
而妻子也能够接受丈夫的投射,以同样包容的方式让丈夫提高自己的能力。从而夫妻关系逐渐成熟。其实这整个过程就是Dick所说的共谋(collusion)现象。
但是在下述五种条件下,会出现婚姻功能的失调:1)投射和内摄认同的过程中不是双方都满意的。2)无法包容伴侣的投射;3)出现了客体关系配对的胶合状态,而不是调整;4)生殖器地带的非唤起性的投射认同无法通过性行为得到调整;5)爱情客体的部分不得不被分裂和体验,导致三角化过程。(Scharff & Scharff,1992,1997)
Middelberg是根据Slipp和Felman等人的理论,试图是用投射认同理论和系统家庭治疗的理论和技术进行整合。
在系统式伴侣治疗理论中,有个术语叫做舞蹈(dance),很好地形容了的投射-认同。
舞蹈是指伴侣间的循环往复的交流模式。Lerner(1985,p.56)认为舞蹈的特点就在于一方的行为会诱发另外一方的行为。
这种模式其实比较接近Willi(1984,p.181)观察到“合谋的伴侣”(Couples in collusion),他们往往会拒绝改变他们的行为模式,因为改变他们的角色就相当于破坏他们交互的防御配置,随后会让压抑的恐惧浮出海面。
Felman等认为,由投射认同形成的舞蹈往往是一种合谋的防御(a collusive defense),用来保护双方不要面对对亲密的恐惧。(Feldman,1979: Feldman & Pinsof,1982)
(作者注:这里需要区分一下,亲密和亲近是不一样的。投射认同的伴侣走着、坐着、站在、睡着都要在一起,很亲近,但是其实他们并不亲密。就像那句老话所说,如果依赖也能算友情的话,蛔虫就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了。)
Lerner(1989)认为,亲密是不仅仅是指靠近,而且是指能够在关系中保持自我个性,并且允许对方也这么做,也就是说,真正亲密的关系中双方能够呈现彼此自我个性的所有方面,而且能够和对方的各个方面保持情感的联系,而没有必要歪曲、控制、改变对方。
也就是说健康的伴侣关系中,对对方的认知是“恰好”的。关系是包容的。这些伴侣间发生的投射认同主要是用来修复、弥补分裂造成的痛苦的。
而功能不良的伴侣其投射认同恰恰会进一步的强化分裂。其实投射认同和分裂都是用来防御一些最基本的焦虑的。人体验到这些焦虑的时候,他首先使用分裂保证自己暂时的安全,然后通过投射认同把一些分裂的成分排出,以保证内环境的稳定。所以投射认同其实是一个呼救的信号,如果这种信号能够得到“包容”的回应,就没有必要继续投射认同,而得不到的话,这种呼救的声音就会更加的强大。通过投射认同,个体内心的冲突被外化到夫妻关系中,被投射方往往被理想化或者贬低。内心的冲突变成了夫妻关系中的冲突。
正如Slipp(1988)所言,投射认同既是个体的也是人际的防御机制,它用来维持个人的自我价值感和系统的稳定性。当投射认同用来维持个体的内心系统的时候,其伴侣往往要承担起一个互补的角色,从而双方的个人发展都受到了影响。投射认同要求夫妻双方都否认分离的可能性,从而排除了夫妻间的共情和个人的发展。
Carol V. Middelberg根据上述理论,总结了夫妻之间的投射认同(Middelberg ,2001)
在图的顶部,表明一对夫妻已经达到了他们面对过多的亲近感,接近内环境稳定的限度(homeostatic limit),这刺激了他们对突变的预期(catastrophic expectations)以及焦虑的产生。
这时候,夫妻中一方开始使用其性格中惯用的防御,引发了另外一方的相应反应,从而开始了伴侣间的舞蹈。对低功能的夫妻来说,开始使用投射认同达到极端的位置从而变成了夫妻中一方成了好的自身(good self),(S+) 或者好客体(good object)(O+) , 而另外一方成为了坏自身(bad self)(S-) 或者坏客体(bad object)(O-)。这种舞蹈不断增加,直到达到另外一个内环境稳定的限度,这是对太少亲近感的限度。这时候,夫妻中一方会开始寻找亲密感,然后诱发亲密感的不断增加的正性循环。如果双方仍然继续以投射认同为主要舞蹈动力的话,他们就需要隐藏或排斥任何“坏的”、“危险”的成分。然后经由投射认同,达到了另外一个极端,双方留下了全好的自身(allgood self) (S+)和全好的他人(all good other) (O+)。 接着又开始达到顶点开始另外一轮的循环。
Middelberg使用投射认同详细分析了Felman提出的伴侣间经常出现的五种舞蹈形式——
1)冲突舞蹈(Dance of conflict)双方通过责备和攻击来调整他们的亲密度和距离。一般来说,双方都是自恋而脆弱。一方的自恋性没有得到满足、受到攻击或缺乏共情,就会产生自恋暴怒,产生愤怒和攻击报复。同时压抑的负性自身会出现,造成当事人的无法忍受的羞耻感。夫妻双方无法整合好和坏的表象,也没法包容羞耻感。使用分裂和投射认同,把“坏”的客体或自身表象投射给对方,让对方感觉被抛弃、被挑剔,而觉得自己是对方的坏东西的受害者。夫妻双方把“坏客体”的像个烫手的山芋一样抛来抛去。在治疗中,治疗师要善于把握咨询者核心的内在事件,帮助他们来包容和表达那些压抑的情绪,而不是否认和投射这些情绪。
2)距离舞蹈(The dance of distance.)夫妻双方使用回避和切断关系来处理他们的亲密焦虑。这样的夫妻往往自身功能都较低,既不能承受亲密也不能承受冲突。一方的退缩往往引起同样的反应,从而恶性循环。由于无法区分自我和他人,往往需要通过保持和对方的距离来确定自我和他人的界限。通过分裂和投射认同,形成了两种极端的选择。一种选择是之所以远离对方是把对方看作“完全坏”的客体。另外一种选择是,觉得自己极坏,对方脆弱,当心靠近对方自己的愤怒会摧毁对方。
3)追寻/回避者舞蹈(The dance of pursuer/avoider):一方追寻亲密,另一方回避亲密。往往是一方充满情绪,另外一方却用理智化来防御。个体内在的亲密和分离的冲突外化到夫妻关系中。较高功能的夫妻能够意识到他们之间存在的亲密/自主,我/我们的冲突并想办法达到平衡。而低功能的夫妻则产生了极端分工,追寻者变成了亲密功能的承担者,回避者则是分离功能的承担者。回避者否认了自己的依赖需要,对他人的需要变成了放弃自我满足别人。而追寻者否认了自己自主的需要,自主就意味着抛弃和不可承受的焦虑。
这种常见的配对往往是边缘人格者和自恋人格者的婚姻。边缘者和自恋者之所以相互吸引往往是因为自恋者发现边缘者可以回应自己内心死寂的成分,而边缘者往往可以发现自恋者可以对自己激烈的情绪保持镇定和超然。他们可以形成一种互补的投射认同模式。自恋者往往需要把父母理想化,而不能表达愤怒,通过投射认同,他诱发了边缘者的愤怒,从而让边缘者代替他们双方表达出愤怒。另外自恋者往往是否认自己的依赖需要的,同样是通过投射认同,边缘者表达了双方共有的切断依赖的需要。通过自恋者对情感的隔离和否认,边缘者也体验到了自己分离自主的需要是得到支持的。(Lachkar,1992;Slipp,1988,1995).
4)过度负责和不负责舞蹈(The dance of overresponsible/underresponsible)这种舞蹈中的夫妻分别占据极端的位置:过度负责/父母的位置和不负责/孩子的位置。其中过度负责者否认了自己需要被照料的需求,而不负责者否认了自己对自我效能、自我胜任感的需要。如果不负责者开始自我负责,就会威胁到过度负责者的自我表象,因为她再也无法把自己的依赖的需要投射给对方。从而会通过攻击和忽略来强化对方的依赖性和焦虑感。而不负责者往往害怕独立性,并为此焦虑不安。
5)三角化舞蹈(The dance of triangulation)双方往往拉入第三方的形式来解决亲密感的问题。第三方往往承担起四种角色:替罪羊(scapegoat),同盟者(ally),英雄(hero),复仇者或病人(avenger or patient)。投射认同中被排斥的部分往往会投射到第三方。
在替罪羊模式中,夫妻中一方必须把对另一方的愤怒转移到第三方,因为另外一方是被看作“全好”的。在同盟者模式中,对方被看作是“全坏”的,从而必须拉入第三方,把第三方看作是“好客体”。所以投射者需要回收自己对伴侣的渴望和依赖的需要。在英雄(拯救者)模式中,投射者把理想化的自身投射到第三方。在复仇者模式中,第三方被用来把坏的或者无法接受的自身部分付诸行动。
在运用投射认同理论研究伴侣治疗的治疗师中,英国的 Mary Morgen 精悍而深入的研究也是值得一提的。
她提出了一个现象,叫做“投射性僵局”(the projective gridlock),指的是在夫妻关系中,一方不能够接受对方以及自己精神上的独立和分离,在伴侣关系,总是感觉到只有一个人。虽然他们在认知上能够知道别人是独立的,可是情感上无法接受,出现很多的被害焦虑。
这时候的投射认同其实不是双人系统中那种有沟通作用的投射认同,而接近于单人的投射性认同,也就是说,比较接近于Klein当初提出来的投射性认同的定义。Morgen重申了这种投射性认同的Klein学派的两个观点:第一,投射性认同意味着分裂-偏执状态的防御机制,这时候被害焦虑(persecutory anxieties);第二,投射性认同是原始防御机制,是用来建立第一个客体关系的防御。
处于投射性僵局的夫妻中往往有一方或者双方同时对对方采取了自恋性客体选择,分离是非常难以承受的。这时候的投射性认同往往不是用来把自身投射到对方,而是用来保持分裂-偏执状态,把对方和自身融为一体。对方的精神存在被否认,同时幻想自己可能通过自身而完全了解对方。(Morgen,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