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听过刘晓湘的故事的人--哪怕只听过个大概的,都觉得她已经有资格做文人笔下“熨斗熨不开的眉间皱,剪刀剪不开的腹内忧”式的人物。可是,当她在我面前坐下时,我看到的是一脸清清爽爽的笑容--无论是过去的苦难,还是将要面对的挫折,都在那笑容里消隐得不留一丝痕迹。
破裂的婚姻
“自从我的父母在文革中被隔离审查後,我就开始思索‘这个世界上有没有真理’的问题。”
我知道她的父亲,可算得上是著名的人物。那麽,他们一家在文革中吃的苦,是可想而知的。
“你什麽时候来美国的?”
“1990年。我先生比我早三年来,一到美国,我就感觉到他有外遇了。
“我们开始了无休止的争吵,彼此间充满了仇恨和愤怒。我先生不信主,心里没有神,也没有悔恨,反而开始用趁我不在家时打儿子的方式折磨我。”
“是他的亲生儿子?”我问。
“是的,”刘晓湘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苦笑,说:“当时才八岁。我先生知道儿子是我的命。只要我不在家,他就下手打儿子,後来打到这样一个地步:我儿子一听到父亲叫他的名字,就开始发抖,头上的汗珠一粒粒地冒出来……
“我带著儿子逃出了那个家,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回到了祂面前--因为我已经一无所靠了。”
当时的刘晓湘,真的一无所靠。一个单身妈妈,在美国没有收入、没有学位、没有工作经验,拖著个孩子,在洛杉矶,这个有著无数百万豪宅、堪称世界最富庶的城市之一的地方流浪。
“起初我和儿子居无定所,後来我们终於租到了一间没有厅、没有单独的厨房、只有一个房间的屋子。我睡床上,儿子睡地上,这样的日子整整过了两年。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没有足够的饭吃,一天只能吃两顿。早上吃饱一点儿,晚上吃少一点儿。儿子经常对我说:‘妈妈,我饿。’……”
刘晓湘的眼里泛起了泪花。她看著我说:“你知道一个作母亲的,听到自己的孩子说饿,却没有东西给他吃,是什麽感觉吗?”
我默然无语。我知道任何作母亲的那时都必是心如刀割。
我问她:“弟兄姊妹们知道你当时的情形吗?”
“不完全知道,因为我总是告诉弟兄姊妹‘我不缺钱’。後来弟兄姊妹们对我说:‘你要学会接受。’
“我一直不愿‘接受’,是因为我骄傲。多年来我一直是帮助、怜悯别人的人,我不能忍受自己忽然成为被同情的对象。可是神藉著这次苦难,打掉了我的骄傲,让我学会了带著感恩去接受帮助。神也让我藉此机会反省过去帮助他人时的心态与方式,从此之後懂得了怎样‘给,但不伤人’。”
叛逆的儿子
“我的儿子在十四岁时第一次离家出走。父亲虐待他的回忆牢牢地留在了他的心里,有太多的恨,无法渲泄。他参加了帮派。
“那一次离家出走,他整整走了两个星期,音讯全无。我跪在神面前号啕大哭,说:‘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一无所有了,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你允许了他走,我还活在世上干什麽?’
“忽然,我听到一个声音说:‘你怀孕时曾向我许愿,这头生子是奉献给我的,你还记得吗?’
“我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下来了,我知道我的儿子在祂的手里。
就在那个周未我正在台上讲这个见证时,一个姊妹从外面跑进来叫道:‘晓湘,你儿子回来了。’
“我高兴极了。可没想到,儿子不肯回家,怕我惩罚他。却在弟兄姊妹们的家住了七个半月。
我听到此,眼睛一亮,满怀希望地问:“他从此以後就完全改变了吧?”
刘晓湘摇摇头:“不,他反反覆覆,灵里的挣扎很大。他甚至几次被送上法庭。有一次,我真的很想好好惩罚他一顿。可是当这念头刚一出现,忽然心里就像一道亮光闪过,我几十年来所犯的罪、过错和缺点,像放电影似地在我脑海里闪现不停。我猛然明白这是祂在提醒我:你是这样的罪人,我尚且按你的本相爱你,你为什麽就不能接纳你的儿子呢?
“从那天起,我就改变了对儿子的态度。以往我急躁,常常责骂他,恨他不成器。现在,我告诉他:妈妈爱你。虽然不爱你的缺点,却永远爱你这个人。家里的门是永远为你敞开的。
“通过这个让我伤心的儿子,教我学会了没有条件的爱,完全的接纳,还有,允许跌倒。”
前夫的心脏病
我问刘晓湘:“那麽,你饶恕你先生了吗?”
刘晓湘摇摇头,说:“我一直以为我早已宽恕了他。可是有一天,一个老朋友打电话来,说:‘你知道麽,你前夫得了心脏病,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得了心脏病?怎麽没死啊?’
“此话一出,我马上后悔,求你宽恕我的恶毒吧。
“可是那个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著,过去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涌现又涌现,每次涌现都是一阵的痛,心再度被苦毒怨恨充满。我知道我不该恨人,因为恨人就等於杀人。可是我真的办不到,我无力自拔。
“我把这情形告诉了弟兄姊妹们,弟兄姊妹们思索了一下,讲了一个故事给我听:
“有一个人抓住了他最痛恨的仇人,他就把那人关在一间房子里。他在所有的窗口都死死地钉上了铁条。他自己则每天牢牢地握住钥匙,不停地在牢房外面巡逻。他全然没有注意到,当他关住仇人时,他自己的自由也完全失去了。
“弟兄姊妹们最後说,晓湘啊,你若不能把你的前夫从你的心牢里放出,你也是一个失去自由的人。
“‘弟兄姊妹啊,’我说,‘我该怎麽做呢?’
“说到这里,刘晓湘转向我,脸上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她说:
“你一定猜不出弟兄姊妹们是怎麽回答的。他竟然说:‘你要为你前夫的新家庭求福。’
“我前夫那时已再婚,太太却不是当初的那个女人。不知换了几个了。
“我大叫了起来:‘牧师,你有没有搞错?他这麽对不起我们母子,从不顾我们死活。因为他,我们甚至挣扎在贫困线上。你却要我祝福他那个乌七八糟的家庭?”
我忍不住插进去问:“弟兄姊妹们怎麽回答呢?”
刘晓湘大笑,说:“弟兄姊妹们说,如果上苍认为你前夫不配,那祝福便会加倍回到你身上。
“我当时就想,有这麽便宜的事?我要试试。
“回到家,我祝福他那个乌七八糟的家庭。不过祝福前先提醒神说:神啊,你别忘了把祝福加倍还给我哦。
“祷告了几个小时後,突然,不知从哪一个时刻起,我感到完全地被释放了。那是一种全身心的释放,一种被爱完全包裹的感觉。那种美妙的感觉,实在无法形容,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懂……我不知道上苍是否听了我的祷告祝福了我的前夫,但我确实知道,上苍已经祝福了我。
当时,“我号啕大哭起来,说:‘我信了你二十年了,你为什麽现在才给我这样的感觉呢?’
“我听见慈爱的声音在说:‘孩子,谁叫你现在才学会宽恕的功课呢?’”
流浪的孩子们
我问:“晓湘,你现在过得好不好?”
“很好啊。”刘晓湘说,“我在南加州尔湾市的一家电脑公司做品质管理工作,从几年前起,我开始进行一个比较特别的事奉,就是招待那些穷苦的、或者无家可归的孩子。
“因为我的儿子,常常不被周围的人认同--大家喜欢的,通常是那些会弹琴唱歌事奉、衣著漂亮整洁的乖乖孩子--所以他结交的,多是一些也同样被人看不起的孩子,比如来自越、棉、国,或是流浪的孩子。
“每到周末,我儿子就带七八个这样的年轻人回家并过夜。从星期五晚上一直到星期一早晨,每到吃饭时间,这七八条大汉就一声不响地坐在餐桌边,等著我给他们烧饭。起初的时候,我对儿子说:儿子,别再把他们带来了,妈妈实在没有精力、也没有经济能力长期这样招待他们。
“可是儿子说:‘妈妈,你知道麽?他们好可怜。他们的家都好穷,打开冰箱,就只有一瓶辣椒酱。你不管他们,他们就要挨饿了。’
“於是这种招待的工作,就长期做下来了。
“这些年轻人来来去去,每隔一段时间就换一批。其中还有不少离家出走的流浪儿,常在我家的客厅里一住就是两个多月(我家是一室一厅,儿子睡厅)。开始的时候,有些朋友会送些食品来帮助我,时间久了,他们就劝我说:这样长期下去可不是办法,搞不好还会惹上法律麻烦。
“可是我愿意继续做下去,因为‘这些事你们既作在我弟兄中一个最小的身上,就是作在我身上了。’
“作工不会没有报偿的。这些孩子,来我家时起初都没有笑容、不会打招呼,只知面无表情地坐在桌边一动不动、等我给他们烧饭、再把饭端上来。吃完後、或是周末过後我开车送他们回家时,他们总是甩手而去,从不知说一声谢谢,好像一切都是应该的。
“可是在我家呆过几个月後,他们慢慢地开始有笑容了,会说谢谢了。儿子告诉我,他们能感觉到什麽是爱和关心了。”
刘晓湘说到这儿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种光彩,彷佛得到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欣慰。
我由衷地说:“其实你的儿子也是很有爱心的,不是吗?”
刘晓湘点头,说:“是的,可惜的是,他一直走不出过去的阴影。下个月我要陪他上法庭,这次可能会被判刑了--他砸别人的破璃。”
我看著她,她眼中没有绝望,只有平静安宁,那是面对苦难,也能把生命交托给上苍的安息。
苦难对於她,已成了一种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