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芷如(化名)
■性别:女
■年龄:32岁
见到芷如(化名)时,她的状态比我想的还糟,刻意涂上的唇彩丝毫未掩她的憔悴,只是格外衬出一张没有血色的脸,像搁久了的陈年旧丝绸,华美还是华美,只是被边子上的 瑞蚨祥 红印比得愈发成了悲戚的标志。但整个讲述过程中芷如并没有我想的那样难以自抑,她的隐忍当中透出的是一种别样的庄严。
一曲倾心
遇见初涧(化名)的那一年我24岁。那时的我习惯于将自己打扮成男孩子的模样,英姿飒爽地走在大街上,并睥睨一切小女子的行为。我最喜欢的事就是和三五朋友约了下班吃排档,然后结伴到卡拉OK高歌两三个小时,以消磨掉多余的精力。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我们到一个叫 精彩 的卡拉OK里唱歌。那晚,我极度亢奋,连着唱了三首童安格的歌,然后我推开包房门,准备去买点喝的饮料。迎面,我看到一个男生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正若有所思地靠在走廊的墙上望着我们包房的门。我从他身旁走过,却听到他轻轻地喊了一声: 嗨。 我的心头微微一震,不自觉地停下脚步。好幽深的眼神,幽深得让你望着时有眩晕的感觉,好像整个人就要旋进去了。
那双眼睛真的好漂亮。 芷如望着前方,浅浅地抿了嘴角,有一点倔强,仿佛她当年听到那一声招呼时下意识的抵抗。但她眼中的温柔却是令人心醉的,即便那招呼已散落在尘埃里,再不能拾起。
那歌是你唱的吗?我喜欢那首《爱与哀愁》,我从没听到有人能把这首歌唱得这么好。 他声音很低,可是有种宽厚的温暖,我觉得自己想像小鸟一样能躲进那宽厚里。我们就这样开始了,简单却仿佛彼此已心动很久。每当我靠在他肩上,感觉着他身上的温暖渐渐把我包围起来的时候,我会觉得心里幸福得都有点痛了。
说这话的男人就是初涧,他家有很深的背景,只不过到他这里就很不幸,他的父母因为车祸双亡,他成了孤儿,由奶奶一手带大,所以祖孙俩有种特别的感情,初涧尊重她,也爱戴她。奶奶的最大愿望就是初涧能在她的抚育和教养下,成长为一个重情守义、品格高尚并且志向远大的人。她成功了,初涧从一流大学毕业,到拥有自己的外贸公司时,还是那么年轻。少年的不幸又让他变得成熟而坚强。但我和初涧从一开始就遭到了她的极力反对,她说打从她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就断定我不是一个适合做初涧妻子的人,她说我性格太好强,大大咧咧也不像个女孩子。我觉得很委屈,其实,从遇上初涧的那一刻起,我就变成了一个小女人。我留长了头发,开始穿连衣裙,并拥有了生平第一支唇膏,那是初涧买了送我的,但他说我不涂也好看。
芷如的嘴角抿得更紧了,那是一朵微绽的笑靥吗? 我好想嫁给他,做梦都想。那时我常常想,有一天,我早上醒来不再是跳起来把闹钟压在枕头底下,胡乱抚抚头发,狂奔着去赶公共汽车,而是慵懒地拖着睡袍给我的老公端上热腾腾的牛奶。
纵使相逢
初涧并未因奶奶的反对而终止我们的关系,三年后,因为他的坚持,我被娶进了门。他说看到我时就有一种感觉,仿佛他身上一直缺着的一个部分被他找到了,从此,他丰满了,也不再孤独。他说人是生而孤单的,只有找到缺失的那一半,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我笑他,可是心里暖烘烘的,被人珍视的感觉真好。
但我们并没能如所期望的那样,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可能,那首歌早就暗示了结果,这爱是和哀愁相伴随的。
结婚了,再浪漫的恋人也被生活熬成油盐夫妻。也许真的像奶奶说的那样,我的性格不适合做初涧的妻子。
恋爱时,我最轻微的不适都会令初涧慌乱,可是,结婚后即便我连着几天脸色苍白,初涧也只是摸摸我的头说: 烧吗?记得吃药。 然后就去忙他的了。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我曾郑重其事地和初涧谈过,他只是摸摸我的头发说: 傻丫头,胡思乱想,我怎么会不爱你,可是,我照顾你是一方面,你也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啊!我很忙,但我会注意的,乖。 之后,一切如故。他所谓的忙,除了照顾奶奶,就是生意。
产生问题的当然不仅是这一个地方,我们两个人出身背景相差很大,生活习惯也大相径庭,对许多事物的看法也不统一,恋爱的时候出现这样的问题,我们都有意无意地跳过,结婚后这些却绕不过去了,况且我们都是很要强的人。我慢慢变得敏感起来,总怕初涧瞧不起自己,他随意的一句话都让我觉得他是在炫耀。
我心里面的委屈和埋怨,终于有一天压不住了,我们开始大吵,再后来我们连吵也懒得吵。我觉得快要疯了,我是那么爱他,那么想和他在一起,可是真的在一起了,却又是这么痛苦。
2000年,我们离婚了。我拿着离婚证,看也没看初涧,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昂然地从他身旁走过,而初涧也不可能再像曾经那样轻轻唤一声 嗨 。我眼里含了泪,我决定再也不和他见面了,纵使相逢,也装作不认识。
爱到深处
当然,我们没有真的从此陌路。初涧还会来看我,像一个老朋友那样。我常常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分开了就能相安无事,而做夫妻竟是冤家对头一般,我们从夫妻退回朋友,倒有了友谊天长地久的感觉。
大约是两年前的一天,初涧兴冲冲地来找我,他说想请我吃饭,我说给个理由,他说如果没有,只当是陪我,你愿意吗?那晚,我们在一间咖啡西餐厅,吃我们差不多有三年没有共进的晚餐,望着灯光下桌上两个人的叠影,我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不知不觉眼睛就湿了。初涧慌了,他说,怎么了,我没有又说错话吧?我说没有,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人好像越长大就越脆弱。那一晚,我们似乎又回到了当年恋爱时的模样。
2002年的年底,我和初涧预备复婚了。在差不多两年半的各自单身之后,我们依然觉得最爱的还是当初的那个人。初涧像个初次结婚的男人,忙前忙后张罗着,而这一次,奶奶似乎不再那么反对,我有苦尽甘来的欣喜。可是,我的喜悦只维持了不到两个月。忽然从某一天开始,我找不到初涧了。
芷如把自己蜷在椅子里,像一只可怜的猫咪,透着无助。 我到处找他,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一个月后,初涧一脸疲倦地出现在我面前,他一脸不耐烦地说,他不想再和我在一起了,要我以后不要再烦他了。我天旋地转,问他,那些结婚的准备呢?他嘲弄地扬扬下巴说: 以后留着用吧,怕没机会吗? 我简直要晕倒了,这是什么男人啊,根本是魔鬼心肠,他不见了的日子我担心得要死,我痛恨这个人。
我把自己丢进了喧闹的最底层,为的是忘掉他。那一段,我常常去唱歌。卡拉OK的氛围喧闹得可以把你整个吞没。每次去我都要唱邝美云的《唇印》,陶子的《太委屈》和万芳的《温哥华悲伤一号》,好像忧伤的歌才能唱出感觉。同事说我的声音还是适合唱伤感的情歌,我想我注定就只能唱这样的歌,这是我的声音,也是我的命运。
2003年9月,我接到奶奶的电话,要我快去医院见初涧,不然就见不到了。可是我赶到的时候,只看到他瘦长的躯体在白床单下单薄地平展着。那张脸憔悴却安详,我觉得心里什么恨都没有了,只巴望着他能睁开眼睛,哪怕只是再看我一眼也好。
两周前,他在美国的朋友来看我。 芷如舔了舔嘴唇,调整了一下呼吸,她一口气说下去: 原来,3年前,他查出有肠癌,去美国动了手术,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复发的几率极小。可是,去年春天去复查时,却已经晚期,没有动手术的必要了。他去世前和那个朋友有一次长谈,说他一直遗憾当初没有好好照顾我。
芷如低头看着她铺在膝上的手,良久。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原来是一只戒指。 这是你们的订婚戒指? 是。 芷如的手从戒指上抚过,钻石璀璨夺目,可惜人生总不会像钻石般永久,反而如琉璃般易碎。
[后记]爱不爱我
如果不是因为爱芷如,初涧不会宁可悖了奶奶的意思,也要把她娶进门;可如果他是爱芷如,为什么历经辛苦,又要轻易离婚呢?
如果不是因为爱芷如,初涧一定不会要求复婚;可如果他是爱芷如,得了肠癌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还要瞒着芷如?
如果不是因为爱芷如,怕她伤心难过,初涧不会选择只是一个人孤独地死去;可如果他是爱芷如,为什么不让心爱的人陪伴他走完最后这一程?
芷如曾经问初涧: 你是不是不爱我了? 我也想问初涧: 你到底爱不爱她?
摘一朵花,用花瓣去算爱还是不爱;捏几个阄,去抓爱还是不爱;求一根签,去猜爱还是不爱;或者只是对着照片问:爱还是不爱?
只是初涧不会再回答了,他所有的答复只存在于芷如的回忆,以及他的朋友对他生命最后时光的只言片语的描述当中。
他(她)爱不爱我?无数人问着这个问题,有的人迷惑着,有的人则如芷如一样,找到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