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个都市白领,内心无法不猜忌、顾虑,担心自己爱得比对方更多,担心未来不能满足自己的虚荣……爱,因此支离破碎。
他是哪一款香水?
在我们那家广告公司,他显得与众不同。
公司有位女同事喜欢超剂量地使用香水,30米内已闻其香。别人都心照不宣,无事时对她退避三舍,偏偏他要当面说破: 今日等电梯,电梯门未开就知道你在里面。 对方脸色尴尬。
他不点到即止,还从网上下载一篇教人正确使用香水的文章,打印出来送给她。我觉得他处事太直,虽然平心而论,他对同事的态度比我们更诚恳。
第二次注意到他,还是因为香水。
那天,同事们围在一起,看他为一款香水作的平面广告设计。我一看即被震住。那醒目的红,本是喜庆热烈的气质,在他的设计中,却成了空旷无人的山谷里,一地寂寞的红色花瓣,如此凄清,充满禅意。
难以言说的寂寥,忽然在心中弥漫。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体面生活的白领,却个个领受孤独。
可惜,他的设计被客户弃用。我做广告设计时间不长,也明白创意固然重要,但客户认可才算功德圆满。
是他不肯按客户意愿修改,这单子才归了别人! 同事强调。我有些惊讶。他在这行也是老将,为何还不能长袖善舞?
我愈发留心他。
他是行事简单的人,平素并不多话。和同事出去聚会,他总是安静地坐在一边。只是,他凡事认真,不会容忍暧昧不清的态度,更不愿轻易妥协。我不止一次看见他和上司争执,只为坚持自己的广告创意。幸好上司欣赏他的才华,否则早已踢他出局。
不知是否争执太多,他已心灰意冷。不久,他提出辞职。得知这个消息,我莫名地失落。可能是遗憾吧,再也看不到他灵气十足的创意。
离开公司时,他和每个同事握手道别。走到我的面前,他微微一笑。
他的手干燥有力,是古龙小说里适合用飞刀的那一类,让人感觉安全。正走神的瞬间,听见他问: 我们有机会再见吗?
当然。 我飞快回答,心里如同湖面微漾。男人也可以是一款香水,喜爱旷谷红色花瓣的男人,必定散发清淡却持久的芳香。和他相遇,决不会乏味。
如果鱼爱上鸟儿
次日,我就接到他的约会电话。下班后,我有些紧张兴奋地赶到约定的酒吧,他已坐在吧台前。
你看我的创意时,眼神与众不同。 他慢慢地说。我仿佛喝了酒一般,从头到脚都开始发烫,幸福地烫。
那天晚上,在柔和的音乐和低沉的人声中,我好像还听见他告诉我,那家公司唯一让他留恋的,只有我。我傻傻地说是吗?明明天色已暗,我却觉得满世界光明,春天就地开放。
我们几乎彻夜长谈。走出酒吧的时候,他牵着我的手。城市的天空是浅灰色的,路灯就像未隐的星星。雾气萦绕,让人眼光迷蒙。我不辨方向,依偎着他,放心地任他牵着我走。
慢慢地靠近,在幸福的同时,我也日渐惶惑。因为,我们其实是不同的两类人。就像齐豫唱的那首《鱼和飞鸟》。他喜欢简单淡泊的生活,对物质几乎没有要求。事实上,从公司辞职后,他没有再找固定的新工作,偶尔从老客户那里接单子自己做,也纯属应付生计。更多的时间,他待在家里看影碟,听CD,或者画画;而我喜欢新鲜时尚的事物,喜欢去热闹的百货公司购物,穿戴美丽的衣饰,晚上去酒吧彻夜笙歌。就像他说的,我是比较物质的女人。这句话曾像一记鞭子抽打在我身上。
我在心里申辩,如果我真是物质女人,又怎么会爱上你?
但我们从不争吵,让分歧自生自灭。他依旧自我,做设计时唯我独行。我劝他说,你现在做的不是自己的作品,你只是一间一个人的工厂,要照订单生产。在我的一再劝说下,他渐渐地有所改变,虽然这样做让他无措,甚至痛苦。我只能装作没有看见,希望他学会在这个城市生存。
他这样做是不是对我的妥协呢?同时,我也以我的方式向他妥协。
和他约会时,我开始不施粉黛,穿简朴的衣服。他厌恶过分看重物质形式的人,我便自觉与自己那帮 狐朋狗友 疏远。
爱,就是相互妥协吧,而且,是心甘情愿的。
爱到最后
秋天一个平常的周末,我们一起去水族馆。
水族馆冷冷清清,只有我们两人倚着岸边的栏杆站着。秋雨微凉的季节,鱼儿也都藏在水底。我裹紧身上的薄裙,不由自主地依偎着他。
这样的时刻,我忽然听到他说: 嫁给我。
我呆住了。相恋两个月来,他很少向我示爱。是水到渠成还是突如其来的冲动?看他的表情,非常平静,仿佛说的是句再平常不过的话。我按捺住明显加快的心跳,下意识地告诉自己,不要当真。
你在求婚吗?怎么连戒指都没有? 我同样语气平淡。
他的脸色一瞬间改变,然后保持沉默。气氛变得凝滞。我自问不是装了满脑子浪漫的天真少女,知道戒指并不意味着爱的实质。但他若爱我,又岂会在意为我作这一点小小的让步?
我赌气地让他送我回家。他也平淡地说,好。
他不再提求婚的事,我也当没发生过。可是,变化还是来了。两个人之间本来是亲密无间的,忽然多了个黑洞,都在小心避让,迂回前行。
秋天结束了,他告诉我,他决定回故乡小城教书,那里有一所新建的大学邀他教美术。他决定了才告诉我,已让我不快。他却完全没有注意我的情绪,自顾自地说: 在这里,我总有失去水分的感觉。灵感在慢慢枯竭,好像离开水很长时间的鱼。
那么,我该怎么办? 我问。他轻描淡写地说: 这里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我有些恼怒: 可这里有我生存需要的水,你难道不知道? 你在暗示我自私? 他皱眉。 不是。我在暗示我爱你不够,不肯为你作牺牲。 我几乎要哭出来。他和往日一样,以沉默回应。
我想我爱他,本不该犹豫地接受他的建议,和他一起走,无论何处。可是,我做不到。他不也同样无法为我留在城市吗?
冷战一周,我约他中午在公司大厦旁的广场见面。正午的阳光下,和他面对面站着,我有些束手无措。他的眼光锐利,径直看着我。我心中突然有恨意,他仍然如此坚持,不肯为我作半点考虑。
但是,我还是开口了。
如果我不去,你会为我留下吗?
我并没有逼你做什么。我们都要尊重自己的想法。你留下,我走。 他的语气平和,但我听得出里面的坚决。
我不过是都市里成长的世俗女人,难以抵抗物质的诱惑也无可指责。那么,爱情原来如此不堪一击吗?
我三天后走。 他依然平静如昔。 你走吧。 我无力地说。我的脸色一定难看,不用抬头,都可以感受到他怜惜的眼光。
沉默片刻,他慢慢地说: 我想告诉你, 顿了顿,他伸手轻抚我的头发。他的手依然干燥而稳定,和我爱上他时没有变化。我的心忽然绞在一起,有硬生生的疼痛。直到我听见他继续说: 我选择离开,并不代表我不爱你。
我抬头看着他,太阳光线柔和地照在他的脸上。在他温润的眼光中,我的心渐渐松绑,人却变得疲倦不堪。如果我和他前世都是鱼,那可能是分属于两个鱼缸的鱼,只能隔着透明的玻璃相望,却永远游不到一起。
他离开的那天是周末,天气晴朗而干燥。我没送他,独自一人去了城市中心喧嚣的商业街区。百货公司在作促销,我在珠宝柜台,给自己买了一只白金钻戒。公司正在放一首歌, 我以为冬天是最美丽的季节,冷冷的溪边有你还有鱼在水里,一对对很自在,一对对很相爱……
周围是熙来攘往的人群。我低下头转动手上的戒指,那颗小小的钻石发出一道耀眼的光,就像他临走时的眼神。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大学时期,我会和我的爱人浪迹天涯;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我也还有勇气,接受一份清贫却美好的爱情;可是,如今这个都市白领,内心无法不猜忌、顾虑,担心自己爱得比对方更多,担心未来不能满足自己的虚荣……爱,因此支离破碎。
爱到无法爱,是真正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