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想要离开。
每个时代的人都想离开，只是用着不同的方式离开。倒也并不是厌倦了那成日里在你耳边絮絮叨叨的热空气，只是想作那么一次移动，像极了古代小说里的移魂大法--沿着生命的虚线从现在时中抽身溜掉，捧着一个洁白的身子不远不近地观望着自己。那些过去的红红绿绿，哪怕是带点不愉快的玩意儿，一下子都变成了花朵，互相挤兑着，开着。
小寒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所以她陈述着离开的理由，用了一个新比方：
……也可以说像夏天的傍晚，用浴巾捋着湿头发，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感觉吧。刚回来的时候，房里什么都是热的，烧糊了的。但走出浴室的时候，就因为了那坚决的逃遁。出来的一瞬间，便发觉那些原先焦烂的家具呀，摆设呀，原来也是干净漂亮的。
她是说给系里的一位老先生听的，所以相当诗意。
老先生点点头，说： 所以，孔子离开了，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离开了，托尔斯泰也离开了。那你，你准备到哪里去呢？也就是说，你准备选择哪里作你的浴室呢？
老先生无疑是有趣的，但那几个人真是说的语无伦次。孔子吗？当小寒还在那间资料室里翻找着什么的时候，她打开读了好几遍的《论语正义》，就看到了那个老头儿的破车--但也许不是破的，只是一种错觉，就像欧阳锋的破伞一样。司马相如吗？他不是离开的，亦或是真正有奔头的吧，但那一定不是爱情。托尔斯泰吗？那样任性的老人，80岁的出走只给他带来风寒和死亡。
老先生看着小寒--她那样地若有所思，必定浮起了冰雪聪明，那种不安定的美。
到英国去吧。 小寒忽然说。 伦敦那里倒是有雨。 老先生用粗大的指关节碰碰下巴，下巴形成一个弯勾，很容易泄露笑容。
到英国去吧。 小寒坚定地说，很莫名其妙地。
到英国去。 她露出隐隐的微笑，仿佛已经有个人在那里等着她。
小寒就这么站了起来，玉树临风的感觉。很多年前到老先生家拜访，师母喜欢她那副甜蜜的小孩脾气，送给她一把很漂亮的切纸刀，校徽是剑桥。她说： 你导师以前到英国讲学带回来的。 小寒好高兴地收下了。
而现在，她真的决定到英国去了。老先生没有说话，因为她最得意的学生放弃了一切--因为她要离开。
背着一个大草包，小寒就走在这踏不碎的路上。她高兴地想着她要到英国去，不是为了爱情也不是为了落地生根，但也许会为了那里的天气吧。对了，别人若是问她为什么，她就说是为了英国的天气吧。
想到天气，她抬头看了一下本埠的天空，就跟本埠的新闻一样不新鲜，有种油腻腻的感觉。低下眼来，是本埠的姑娘们，跑东跑西的，这年头只有姑娘。她们都很快活，穿着细细的吊带衣服，babyfat好明显。小寒也穿吊带衫，却很瘦很黑，古铜色细细的胳膊伸出来，就是一根骨头吧。而她的脸上，丰盈的却是离开的喜悦。她想着，孔子离开啦，司马相如离开啦，托尔斯泰也离开啦。那么多的人做着人躲人的游戏，而她是最孤独的--孔子有呼前拥后的弟子，司马相如有文君的纤纤玉手，托尔斯泰有他已经永垂不朽的小说--她却什么也没有，这让她有着卓而不群的优越感。
把一切都丢掉吧。小寒作了一个危险的决定，并定于今晚执行。她的幻想让她变得嗓门高亢，思维尖厉，而她却丝毫察觉不到那种摇摇欲坠的热情，酝酿着一颗炸弹呼之欲出。
小寒准备和男朋友分手。
今晚就解决吧。小寒在电话里对他说，他犹豫了一下说好，随即便挂了。真的是很愉快的分手，小寒始料不及。但小寒太急了，因为急，她便有了一种央告大人的楚楚可怜。男朋友是谈了很多年的，沉稳大度的一个人，该是让着她的吧。何况想离开现在的单位也是说了很久的，他应该有心理准备的。
小寒拿了厨房的围裙围上，便开始煎一个荷包蛋。她的厨艺不好，只会做这一手，以后到英国也是老吃这个？没办法，总比泡面强吧。小寒在热气火火的厨房里香汗淋漓地做荷包蛋，心里却有一个砝码依旧重重地搁在那儿。很明显，刚才的告别很不成功，就好像送人上火车，掏出手绢儿准备对着呼啸而走的火车掉眼泪时，却发觉那人的行李还在自己手里。
小寒挺哭笑不得。
但电话铃很及时地响了。小寒冲过去接起来，喂了一声，那头却果然是她男朋友。回来找行李了，小寒心里说，同时在大脑中搜索她还欠了他什么。男朋友很友善地提醒她，你要到哪儿去，什么理由要走的，这些我还都不知道呢。你得跟我说一下，心平气和点，没事的。
小寒这才恍然大悟。真的啊，她太马虎大意了。但却忽然有种感触在她的鼻子中泛酸。想了一会儿，她说，今晚咱们在以前的排球场上见面吧，我想对你说一个故事。男朋友说好便收了线。小寒却背靠着冰箱，再也没心思做菜了。她在考虑，那件行李，她真的能交还到他手中吗？喜欢自己。因为在她的记忆中，好像他从没表示过什么喜欢她之类的。除了在很小的时候，一群孩子一块儿出去玩，采野花，打混仗。她和另一个小朋友走在前面的时候，忽然感到被人推了一下，一摸后面，是不知被谁插了一朵白菊花。那个时候，只有他在后面偷笑--但即使是这件事，也是不能确定的。女孩很胆小，也很自尊。她的骄傲一直提醒她的心，别露出马脚来。
但有一天，女孩死了，被车撞死的。她变成了一缕真正的香魂--只存气味。还有些许的形体影子，但那却是一天比一天更淡的。对于她来说，只有7天的期限--7天之中，人们还能看到她的魂魄；7天以后，她就将随风而走了。
女孩这时才发现，她是如此留恋这烟火浓浓的人世。她想抓。
那天晚上，一切进行得很好。小寒的故事是这样的：
有个女孩，一直暗恋邻居的一个男孩，却不能确定他是否也喜欢她，时间紧，但每个人都怕她，躲她，从卖冰淇淋的小贩到平日的伙伴。只有他，这个最勇敢的男孩子，才敢跟鬼魂亲近。他们一起说笑话，做游戏，度过了她最后的时光。有一个问题，关于那唯一的可能的，她也终于问了他。但他矢口否认他插过花，也完全忘记了那次郊游。
大殓的那天，女孩的形体已完全消失在空气中了。但她仍想看一眼他--她不甘心，也不想错过这唯一的机会。她在拥挤的花圈与人群中寻找他，终于找到了。当人们一个换一个把代表纯洁的百合放到这早夭的女孩的棺木上时，女孩的魂魄注意到，男孩颤抖着手，把唯一的一支白菊花放在她的身上。
小寒讲完这个故事，并没有想象中的泣不成声，只是平静地望着男朋友。夜晚的球场空旷而充满想象。一个排球被人遗忘在地上。他轻轻地用脚踢了踢它，问：
那到哪里去呢？
小寒回答说是英国。男朋友沉吟一会儿，作个鬼脸说： 我能说什么呢--‘我倚暖了桥栏，青苔却凉透了我的心’--以前在剑桥的那个人是这么说的吧。
见小寒欲争辩的样子，他伸出手来说：
我已经满足了。
回到家，小寒拿出了师母送给她的切纸刀，把以前的情书都拿出来。小寒有个习惯，看过了情书，都会把它们再封起来。在白炽灯下，小寒用切纸刀仔细地打开每一封看过的信，再读一遍。很晚很晚了，细心的邻居会发现，那个看上去还很幼细的女孩，她的桌子上堆满了信，废纸篓里则是一团团裁下的白纸条。她的心事，几乎都从心里流到信封中去了。
在奔波了很长时间之后，小寒终于有了去英国的机会，而这几乎花光了她所有的积蓄，甚至还欠了别人一些。单位里她已经许久不去了，与熟稔的朋友也很少联系。那天她突然空闲了一点，便想起要洗衣服来了。以前读书时，太阳好的日子，她常会用七八个面盆，占了一长条的水槽，在那儿得意地吹口哨，洗衣服。而现在，她自己家里是洗衣机。一个人住，还和以前一样，积下很多衣服，一下子一块儿洗。眼巴巴地看着衣服在滚筒中翻腾，小寒的心却一下子也翻动起来--就这么机械地，有点儿恶心。
忽然又有电话进来，小寒便湿着手去接，那头却是以前系里的同事，大嗓门的年轻男性。小寒问有什么事？他在那里吵吵嚷嚷，大致意思是，老先生忽然不见了，是失踪了，系里急得跟什么似的，人人都说他失心疯了，问小寒有没有消息。
小寒惊讶极了，问到底为什么。大嗓门理直气壮地说，你还问呢，这老头前段日子跟师母办了离婚，真是跟什么似的，丢下师母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小寒屏住呼吸说知道了，她一定会想办法去找。
挂上电话，她重新回到浴室看洗衣机。洁白的浴室一尘不染，窗玻璃上附着经久不息的水汽。衣服洗好了，洗衣机鲁钝地嘟嘟叫着，等候她的发落。而小寒却在浴缸的边沿坐下来，开始放声大哭。
小寒心里很难过，她知道谁是真正无依无靠的人，却不知道不负责任的名声为何总跟随着自由这个字眼。孔子离开了，但他最终回到了出发的地点；司马相如离开了，但他发现活不下去；托尔斯泰离开了，但他也离开了自己--离开了人世。
没有一个位置是正确的。
而小寒的心，已经来到了英国，在远方为自己哭泣。她不是为了柯勒律治和雪莱，也不是为了康河柔软的水草来到这个地方。她没有后悔，也不管是否有人在不列颠的天空下等她。她只是想离开。
伦敦今天有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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