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到她，是因为脑中某个印象极深的场景。
她正斜靠在船舷边，乌黑的长发在江风中飘扬，神情温柔美丽而又带着几许落寞。几年前，和妻初约会时，她站在长江大桥上，回过头来看我时，也是一头长发飘扬，温柔而美丽。珍藏在内心深处某个角落的回忆不经意中就这样跳跃出来，牵扯起我久违的感动。女人感到了我的注视，头一低，回到隔壁舱室去了。
我望着两岸连绵不断的青山在轮船的全速前进中飞速地远去，一些久远的记忆生动起来。那些相爱的，青春的日子似乎已经离得太远太远，和妻初相始时的日子是美好的，但随爱而来的责任和负担已使我渐渐忘却了曾经的美好，就象妻也不再美丽如初，温柔如初一样。一个不是很有作为的男人，肩担着对家庭、社会的责任，同时还必须面对失败、苦恼，妻子的唠叨和不满，是不是到最后都会和我一样丧却了对生活的激情？
一天之中，我和那女人进进出出，照面了好几次，在我的友好致意下，她的脸上也有了笑意。她已不再年轻了，三十几岁的样子，虽然还美丽，却掩饰不住的憔悴，令我情不自禁地想，十八岁的她该是怎样的青春可人，俏丽活泼呢？人到中年，再柔弱的肩也要承担生活的重压，她的丈夫，是不是不懂得怜香惜玉？我竟然有种想要呵护她的冲动。
夜晚的舱室闷闷的，信步走到顶层甲板上，清凉而带湿意的江风扑面而来，我极为惬意地迎风而立。天空缀满了繁星，一个有星星的日子，真是难得，难得的并不是星星，而是我这看星星的人。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谁会有心情注意到天空与我们的生活毫无关系的它们呢？
睡不着？ 有女人温柔的声音响起。我直觉是她，慢慢回转身，果见她一身雪白的衣裙，她的长发，又在风中飘扬。
是啊，你也是？ 睡不着，想孩子。 她幽幽地说。
是男孩还是女孩？多大了？
女孩，才三岁。 她因思念而痛苦的脸，在星光下充满无法释放的母爱而显得圣洁无比。
临出门的时候，星子在她爸爸怀里拼命地叫‘妈妈’，都到了车站了，好象还听到她在哭，有一瞬间我只想拧起旅行包回到办公室对领导大吼一声‘我不干了’。也许男人就轻松多了，没有这么多的牵肠挂肚，是不是？
我点头， 女人是因为牵挂着家而舍不得出门，男人呢，倒是因为想要暂时逃避家而一个劲地往外跑。不过，不出门又怎知暂时作一个真空人的轻松？没有责任，没有琐事缠身，轮船载着我们在前进，我们呢，悠闲自在地吹着江风，看着星星，和一个并不讨厌的人聊着天，许多的城市和村庄不断地被我们甩在身后，这种感觉，是不是也很美？
她笑起来， 你倒是一个很懂得生活的人，在并不快乐的时候为自己寻找快乐。 是你激发了我的活力，我心里想着，却说不出口。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还沉浸在昨夜热烈的谈话中，兴奋莫名，感觉象是在初恋。是啊，就是那种感觉，一心一意想要取悦自己心爱的人，而变得活泼、健谈、风度十足。我们聊着童年，那些和外婆在夏夜数星星的日子，和同学一起逃课的日子，我们抢着说自己小时候的糗事，互相取笑。两个成年人在一起谈论的不是人生、事业、家庭，不是时下最时髦的股票、经纪，而是童年。我在庆幸我们都还保有一颗童心的时候，也隐隐有些悲哀，童年离我们何其遥远，也只有童年的往事才让我们无所顾忌，无所避讳。
白天，她似乎忘却了昨夜和我的尽情畅谈，看我的眼神淡淡的，在女人的矜持面前，我强抑住想要和她在一起的迫切愿望，装出一幅绅士的样儿来。她那种和妻子炯然不同的风韵，已让我心醉神迷。
当夜色又一次笼罩在江面上时，没有相约，我和她都来到了顶层甲板上。站在甲板这头的我和站在那头的她彼此对望着，无言地笑起来。
我们之间看起来似乎遥不可及的距离在这相视一笑中消失无踪，当我自然而然地拥住她时，她没有抗拒，小鸟依人地靠在我的肩头。江风中，她的长发不时飞起来从我的脸上掠过，刚洗过的头发飘散出丝丝缕缕的香味，这香味，陌生而又熟悉。
我们在夜色中静静地相拥，彼此相拥着看两岸星星点点的灯火。她没有谈到她的丈夫，我也没有说起自己的妻。我们似乎都忘记了自己是走进婚姻的人，在我们的身后，有一双双眼睛在盯着。
很久以来，都没有这种感觉了，相拥着，坐看云起，该是多么难得的享受啊。 她轻叹。
以前不曾有过？ 我问。她回过头来反问： 你呢？
我默然。每日里为五斗米折腰，为柴米油盐奔波算计，生活的全部就是实际，而我是不能超越实际的人。那些风花雪月的事，早已在现实面前无了立足之地，我自己，在现实中也一天天麻木迟钝，少有感动了。近日常觉生活乏味，是不是也是因为这样呢？
接下来的两天是完全放松，尽情享受的两天。我所说的享受，是指享受这种心情，没有做不完的家务，没有世俗之事缠身，有的，只是我们自己。我们在一起下着棋，唱着走了调的歌，每一个码头，我们都手牵手地走下船去，买一些漂亮却不实用的小玩意儿。置身于陌生人中间，谁也不会认得我们，我们也不认得任何人，没有任何东西提醒我们原有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我们也乐得暂时忘却。只是，在阳光下，她明媚的笑脸常和妻的笑脸重叠在一起，令我有瞬间的神思恍惚。
晚上，我们还是到甲板上去，这儿，成了我们两人的天堂，也只有在这儿，我们才能彻底放松自己。在江风中，在暮色中，静静地看着她美丽的脸，我的唇自然而然地覆在她的唇上。一秒钟的停顿后，她热切而温柔地回吻我。我又感觉到了初恋的甜蜜，当我们渐渐情乱迷离不能自制时，不约而同的，我们从彼此的怀抱里分开来。她拢着纷乱的长发，轻声说： 别破坏了规则，好吗？ 努力平复着内心的躁动，我给了她一个理解的笑，我突然想起了妻子。事实上，我正是从她的美丽憔悴看到了妻子的美丽憔悴，从她想到她的丈夫而想到自己。同到中年，同是在由恋爱而至的婚姻中渐失激情，恐怕这也是我们迅速地相知相识的原由吧。
几个小时后，轮船就要驶入终点港重庆了。两岸已经出现了我熟悉的景物。我的心里乱糟糟的，又要回到既定的生活轨道上去，我和她，是各奔东西，还是像天底下任何一对偷情的男女那样偷偷摸摸地彼此拥有？也许女人一向在关键时刻都比男人有主意，她沉静地整理着行李，眉宇间气定神闲。 你明白吗？ 她说， 我现在心里只有丈夫和女儿。 她的眼中隐去了我看惯的柔情，淡淡的，恰如我们初相识时。一时间，我猛然明白，我们的浪漫驶不到终点。
轮船进港了，夹杂在蜂涌而出的人流中，她匆匆地对我说了声： 再见 。男人的本性是占有，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对这一场没有结局的浪漫邂逅，我不禁怅然若失。但刚刚经历了一场婚外情的我，突然变得平静起来，平生第一次的感情走私没有陷入低级庸俗的俗套中，唯其如此，才显得珍贵和难忘，否则，一时的欢愉留给自己的将是终生的自责和愧疚。我甚至有点感谢这场越轨之爱，在这重新焕发青春的五天里，我又重新学会了爱。午夜梦醒时不断地反思自己的婚姻中逐渐明了曾被忘却的爱。我的心，已温柔了许多。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眼前，全是妻子的长发在随风而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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