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岁那年夏天,我以一个少年之心爱上了另一个男人,一个书中的男人。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去拿走一样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我很惭愧,那的确是个有偷窃嫌疑的行为,但当时占了上风的好奇心和其后的巨大快乐使我轻易地原谅了自己。
那天上午10点钟的阳光温暖可人,至今我心中还保有犹新记忆。10点钟,全校学生都要在操场做课间操——但我们毕业班例外。教室黑板上固定的一角写着大大的“29”,意思是离小学毕业会考只剩下29天了。
老师在发测验的卷子,预备下节课讲评用,但少了我的,于是,我得以去教师办公室取那些被遗忘的试卷。
一般像我这样的学生是少有机会去办公室的。那儿的常客要么是成绩好的学生干部,要么就是调皮学习不好的同学,像我这样灰不溜秋的中间分子是常被老师忽略的。那时的我是个沉默、离群、有自闭倾向的少年,所有的波澜只在自己内心翻涌。
邻班的老师刚训完一名男生,他一步一回头地出门去,眼睛还盯着桌上一本厚厚的小说。那位老师随手把书扔在一旁:“都火烧眉毛尖了,还在看这些没用的课外书。”
我已经飞快地膘了那封面一眼,我心一动!
中午放学后,我鬼使神差来到静悄悄的办公室。门没有锁,那本书被放在一个杂物篓里,里头都是些课堂上没收来的东西吧:小画片、电影杂志、铁丝弹弓、半袋长霉的花生……
出了校门,那本书已经在我书包里了。在后怕中,我心惊胆战过了两天,才知道啥事没有。
我用最快的速度看完了那本书。巨大的兴奋之后是沮丧:那仅是该套书的第一册。不过,我终于在暑假里找到了其余的部分。
杨过,扬过。这个人现在你们都知道,可在1985年那会儿,他在国内几乎没什么知名度。可我就这样意外地认识了他,进入到他的世界里。比照着杨过与自己的心境,我不断地惊叹着,发现着若干相同的细节。
我感觉着他的每一个神态,每一个念头,参与他的欢乐、苦痛、温情、恐惧、喜爱、憎恶、羡慕、疑惑、欲望、迷惘、躺卧。跋涉、骑马、征战、毁灭、绝望、幸福……强化着一次次情感的冲击,我好似与他两人一体。他即是我,我即是他。
那个过程,绝非一时的情感失陷,它包糅了一个孤独的少年所能想到,并苦苦期望着的人间之情。敬他如父,怜他如子,钦慕如同道,关怀如伙伴,非“爱”这个强烈的动词所难以表达。
“出身不好”又如何?被“武林正派”冤屈又如何?义父是神智错乱的武林野心家又如何?被自己不爱的女人断臂又如何?不循“理法”爱上自己的师父又如何?……依着本性为人,不听命、不媚俗、不求助于他人,活的是真性情、真人生。
未及出世,身上便已背负无形枷锁;自幼混迹于底层,见识人性的卑劣与纯善;16年苦等的煎熬,倚仗心里留存的那份高洁,用情何其深,用情何其苦。一颗仇恨的种子却生出侠义仁爱的花朵,美不胜收。
比照着自己的生活,我与扬过相惜着,都没有在各自的世界里滑落。
他的狂,他的痴,他的抑郁与萧索,他的大气与豪迈,春雨滋润着我那颗小小的空虚的心。在那段青涩执拗的年纪,像我这样一个凡事容易走极端的少年,没有放任自己随波逐流,没有轻易加入堕落的快乐。尽管我就读在一所学风溃散的中学,种种诱惑触手可及。
一度以为自己的生活像一个调皮学生的作文,潦草、混乱、逻辑不通……我的血亲曾一致为我将来的人生担心,但我很快使他们也使自己消除了这种担心。
再后来,我开始了真正独立自主的生活,费劲无比的成长岁月已像一只越飞越远的风筝。回忆中,苦难被淡化了,成了弥足珍贵的欢乐和童年的布景。在那个精神与物质双重匮乏的年代,杨过已成了一个永远的爱人。
当我偶尔又看到他的名字,看到若干年翻拍一次的武侠连续剧《神雕侠侣》时,我们会心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