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有只相思鸟撞到玻璃墙上,死了,它一定是误把高楼的灯光当成星星了。我终于明白了,阻挡我们相爱的其实就是那些光亮和误会,闭上眼睛,就看见我们身体的光亮,在那个荒谬的夜晚发出的光亮。相信我我们俩如此幸运,一时的错误却撞上了对的人,所以可以原谅,可以忘记。
收到孟萍的分手信
嘟嘟,嘟嘟嘟 。像是指尖在叩门,这是我设置的OutLook收到邮件时发出的声音。电脑屏幕上一个等待开启的信封图标在不停闪烁,看了一眼E-mail地址,我知道,是孟萍发来的。
2003年2月14日,情人节。武汉依然春寒料峭。窗外飘着凄冷的雨,当然,我所在的湖北经济电视台办公楼里有暖气,可是没来由地,从看见邮件的那一秒钟开始,我的手不停抖动。
孟萍是我的女友,起码这一秒钟和这一秒钟之前的8年时间里,她是。然而她已经有三个月没有给我任何讯息了。
挪动鼠标,公文一样黑白分明的字铺满了屏幕,哪有旧时展读信笺的怦然心动?我一字一字地看信:
亲爱的越,武汉的2月一定非常潮湿吧,这时节加拿大的枫叶美极了。这封信早想写了,相信我,我和你一样内心天天都在受着煎熬。元旦那天晚上,我和几个朋友驱车去了多伦多市中央公园的湖心岛,有焰火晚会。当耳边传来礼炮声、爆竹声和随着哨鸣飞向天空的兹兹声时,身旁有人为我送上了玫瑰。我拒绝了他。从那天开始,我的2003年在他每天一束玫瑰的包围下度过。现在这儿正是深夜,可窗外霓虹闪烁,夜空缤纷。热闹繁华的背后,我觉得自己太孤单了。所以,原谅我…
孟萍的文采还是这么漂亮,哪怕写分手信都讲究美感,我的嘴角浮起一丝嘲讽的笑,心里却锥穿一样痛。
头儿在那边喊我的名字,让我赶紧扛起摄像机出发。我木然地答应了一声,关页面、关邮件、关电脑。下意识里记得的最后一个动作是删去来信,顺便也将这个邮件地址从 联系人 一栏中永久删除。
晚上11点半,采访车将我丢回到电视台大门口。没有伞,我站在武汉的雨夜里发呆。电视台大楼外是蓝色的玻璃墙,吸取着、反射着、交织着各种各样的霓虹灯光,然后呈现海一样的深蓝色。
不远处就是我的单身宿舍,可我不想回去。我挥手招了一辆的士: 去汉口,找家最热闹的酒吧。 30分钟后,我坐在了汉口 红色恋人 酒吧里。这是个光怪陆离的去处,这是个声色犬马的场所,谁都不认识谁但满眼看到的都是人,什么都听不清但耳朵里可以塞满声音,我缩在角落里看沸腾的舞池。我已经在喝第四瓶啤酒了。
突然音响里爆出一声礼炮般的声音,然后是模拟烟火射向天空的哨音,舞池上方的灯随之变幻出五彩的光,烟花从夜空凋落飞散洒到每个人的脸上。
一切都在对我散发着蛊惑的光亮。这是个美妙的夜晚,一个有故事的夜晚吗?
雨夜的身体是光亮的
故事来了,来的这个女孩有一张妩媚的脸,浓墨重彩地化着夜妆,涂着鲜红光泽的唇。她一定已经喝得很多了,用又高又深的玻璃杯装着干红酒,挤到我身边坐下,拿过我面前的啤酒,倒进一些在自己的红酒杯里,然后说: 干杯,为我不认识你。
我笑起来,抢过她杯里的混合酒,倒一半在我的杯子里,喝了。味道倒有些特别,我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敏感过,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伸手去摸女孩的脸庞,她有一双令人心疼的眼睛,雾一样雨一样。
女孩开始笑: 你一定失恋了。女孩出国了,或者当人家二奶了。
我也笑: 怎么那么俗套啊,那你呢,是不是一样的? 女孩突然贴在我的耳边,声音充满了古怪的诱惑,挑逗的话语并不熟练,但的确很诱人: 我可以吻你吗?
我拿不准自己该怎样继续,心头有面旗帜被风吹开了一角。突然脑海里浮现出孟萍的样子,仿佛看见她仰脸望向加拿大的夜空,一脸陶醉。我咬着牙拼命摇头,想将她的样子甩出去,这时女子的舌尖掠过我的耳畔: 全都忘了吧。 仿佛咒语一般,孟萍的身影消失了。搂紧眼前这个不知名的女子,我心里烟花满天。
她的唇野蛮地侵略过来,狂风骤雨一般,柔软湿润--温柔的暴力。我将眼睛闭上了,眼前却是炫目的光芒。是什么烟花照亮了这个黑夜,是什么潮汐在拍打心海,又是谁,如同度身订做一般地吻着自己?
说不清谁搂着谁谁扶着谁离开了酒吧,说不清这个疯狂爱了一宿的房间属于什么酒店,也说不清灯有没有开天又是何时亮的。我醒来时女孩已经离开了,只是在一个可能她忘记拿走的手提袋里,我看见一套崭新的化妆品,还有一副眼镜。女式眼镜,旧的,很老土粗笨的样式。
两个熟悉的陌生人
转眼到了2003年10月,我已经慢慢恢复平静,偶尔想起孟萍,也偶尔想起半年前那个荒唐的夜晚。
这段时间父母四处托人替我安排相亲,可我才28岁,我一点儿都不急。可是父母着急,母亲对每个可能的女孩都保持极大的兴趣,她说: 介绍人是从小看你长大的刘姨,她说这个池欢是大学老师,相貌品性都极好,和你非常般配。
我不置可否,下午又接到刘姨的电话: 小越啊,池欢这孩子既单纯又本分,很不错的。她原先有个大学里的男朋友,东北人,非让她也去东北,她父母不同意,半年前分手了……
哦,都是受过伤的男女,我点头答应了。
10月10日晚7点, 花儿 咖啡馆。从看见池欢走进来的那一瞬间,我的心就开始往下沉,这世界真的太小了。她径直走到桌前,礼貌地欠了欠身然后微笑地坐下。
她的眼睛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三秒,但似乎什么都没想起来,只是淡淡地一笑: 你好。 我心情复杂地打量池欢,直发披肩,端庄得体的淑女长裙,而且素面朝天。难道我认错了?我开始后悔了,如果这真的只是初次相识,该有多好。
那些个炫目的片断又在我眼前晃动起来,对面这个陌生的女子,我知道她的指尖有多纤细,她的胸膛有多柔软,甚至听过她滚烫的情话和颤抖的呻吟。我坐不住了,站起身来。
池欢以为我是想礼貌地握手,赶紧也伸出手来,两人动作慌乱,她一把竟握住了我的手臂,然后突然一惊松开手。她的眼神里写着什么?惊慌?诧异?羞愧?
是的,和我眼神里的内容一模一样。
一定是皮肤上的温度唤起了她的记忆。是的,我们当时彼此不知道名字,我们甚至对彼此的相貌都很模糊,但我们的皮肤却记住了彼此的皮肤。
许久,我艰难地开口了: 其实我不是那样的…… 池欢打断我的话: 我也不是的…… 僵住了,都有些尴尬,同时又有种异样的亲密感在两人心里浮沉,令我既想逃离,又有些不舍得。
在咖啡厅门口犹豫了半天,我小心翼翼地问: 我送你?
她苦笑了,月光照在她的脸上,投下一道阴影,那一夜也有这样的月光吧,只是我们都忽略了月光。我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在我手心里瞬间由冰凉到火热。对视良久,我下了决心走上一步,认真地说: 我们重新开始可以吗?从拉拉手开始。
池欢考虑了一会儿,认真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心里有些欢喜也有些恍惚:两个陌生人相识叫作开始,两个陌生人怎么能重新开始?可是她的气息于我,却是熟悉的。
我和池欢认真地开始了恋爱
但我俩的恋爱地点明显多了许多局限。可以一起吃饭,或是看场电影。可惜电影不是每天都可以看得下去的。酒吧是绝对去不得的,我俩有默契,一竿子将世上所有的酒吧都打入了另册,仿佛那儿倒真成了一夜情的代名词,去了,就有心存不轨的想法。只有找些纯粹的茶楼或是咖啡屋。四目相对,讪讪地笑。
晚了我就送池欢回家,路上经过一些酒店的大门,脚步不敢有丝毫的停滞。不用看,大家都知道酒店里每扇窗都拉着厚厚的帷幕,遮住了视线和黑夜,帷幕里灯亮着吗?又正在发生些什么?
便这样天亮了又黑了,由秋到冬又由春到夏,在父母还有刘姨眼里,我和池欢应该可以谈婚论嫁了。
可只有我们自己心里明白,我俩这大半年来连手都没有牵过的,我们只是构建一个恋爱的样子,可我们没有恋人的行为。
有时我躺在床上回忆和孟萍谈恋爱时都做了些什么,比如数一数学校靠东湖的那条路上共有多少盏路灯,比如在江滩上写下对方的名字。那段时间里我们的感情浓得像蜜一样,腻在一起吻个没够,抱个没完。
那么现在,我和池欢之间,真的是在恋爱吗?
2004年12月的一天,我突然接到池欢的电话,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语气轻松: 我的大记者,你带着摄像机来拍一拍吧,东湖湖面上飞来了好多相思鸟呢,一对一对的,美极了。
湖面粼光晶莹,两翅带着红黄色翼纹的相思鸟在湖面嬉戏和玩耍,雌雄相伴形影不离。它们的嘴是美丽的鲜红色。我和池欢在湖边跟随它们拍摄了很久,那是认识一年多来我们第一次忘了过去那尴尬的经历,全身心感到愉悦。
夜幕降临,饭后我送池欢回学校,她邀请我上她的单身宿舍。
第一次到她的小屋
小屋很洁净,床前桌上堆了大量《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等名著,还有她教授的大学语文专业书籍,奇怪的是,除了洗面奶、面霜外,竟然没有一样化妆品。我有点诧异: 你原来真的不化妆的?
池欢瞪了我一眼,想说什么但又无话可说。也许她和我一样,想起那手提包里的崭新化妆品,还有眼镜。我艰难地说: 嗯,你原先戴眼镜的? 池欢语气虚弱: 嗯,是的,就是那天,那一天我换的隐形眼镜,后来再没戴过眼镜了。
池欢那晚的妆一定不是她自己画的,这一年多来我从没见过她化妆。可是,那天晚上褪去衣裳只着一双白袜在窗前舞蹈的女子,也是池欢吗?哪个是真实的她?站在大学课堂里温文尔雅授课的她?用笨拙话语调情的陌生女子?她是走路腰板挺得直很少有妩媚姿态的老师?可我的身体分明体验过她疯狂纠缠的身体。
那一夜当然是偶然,可那一夜曾经发生,即使再偶然,都成为了我们共同的经历。
为了掩饰彼此的尴尬,池欢提出要看我刚才拍摄的画面,她出神地看着影像里两只相思鸟相依相伴飞翔,对我说: 知道吗?曾经有人用笼子捉住一只雄相思鸟,另一只与它相爱的雌相思鸟苦苦地跟着笼子走,不肯离去,叫声凄惶。最后人也心怀不忍,将笼里的相思鸟放了出来。
池欢像讲述一个童话般地看着录像带,那一刻我觉出了她的动人,与平时的刻板不同,也与酒吧那一夜的风情不同。我似乎感觉到,也许这一刻的她才是真实的。
我吻了她,我曾经深刻地吻过她,但这一次却仿佛是我们的初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