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以前,我学过钢琴、武术、国画和话剧。各门各派的老师都曾赞赏我的艺术天分,并有意传我衣钵,但都不再有下文。
象我这样一个没有长性的人,竟然爱上一名已婚男子,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百转迂回,浪掷七年光阴。
然而,我最终修成正果,断然与客观的境遇无关,全凭一点点运气。
我和孙总相差十二岁。我习惯称呼他孙总,因为整整七年,我一直做他的副手。其间他从分公司财务副总擢升总部财务总监,除开专职司机,只带走我一个人。
他一手栽培我。
初到公司就不断有人向我宣传孙总的爱情传奇。众多的版本,只有一种说法:孙太太唐姿是孙总的学妹,当年在迎新舞会上他们一见钟情,从开场到曲终一直拉着彼此的手,跳完每一首曲子。
爱情以这样的方式降临,让听故事的人都感觉到两情相悦的美好。
恰逢他们结婚十周年纪念日,孙总嘱咐我预订机票及酒店,并要求酒店预备蛋糕、玫瑰花及西式晚餐。
很难想象高大黝黑的孙总这样细碎这样殷切地安排细节,令我五体投地。
我的专业是国际法商。最初那一年,我的作用几乎等同于一名普通文员。
孙总对我苛刻到发指的地步。我泡茶、打字、整理文件、编制报表、收发传真、安排饭局、组织会务之余,啃下一本又一本艰涩的财务教科书。我用一年的时间做完了专业学生三年的功课。当然,很多科目都是囫囵吞枣。
终于孙总说,有这样的基础,差不多够用了。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应该要感激他。他让我的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
很多人问他为什么不干脆录用财务专业的学生,他从来没有解释过。我听到风声,不敢问他,只好加倍用功。
专业知识积累到一定程度,我开始分担他的工作。我负责编写内容稍有出入的财务报告,我参与免税、购汇业务,我办理保函及信用证,我编制工作计划、整理备忘录。
除了指点我的功课,孙总很少与我交谈。他从来不检查我的工作进度。我也习惯不用他开口布置,就一件一件督促财务部门实施落实,然后写好报告,放到他的桌上。
他放心让我接听他的电话。在他出差的时候,我代表他出席控股集团的财务会议。每年春节前夕,我替他挑选80张贺年卡片,根据不同的对象拟订不同的措辞,待他誊写完毕,打电话给快递公司。他购置公寓,我替他看平面图,敲定装修公司。于公于私,我都是称职的助理。
工作三年后,公司破例允许我列席董事局会议。这是对我工作能力和工作成果的最大肯定。
第一次见到唐姿,是在孙总母亲的追悼会上。
孙妈妈住进医院的时候,已经是肺癌三期。那时正是公司融资扩股的关键阶段。孙总每天早上给母亲熬好鱼汤,就赶到公司,由我把汤煲送到医院,服侍老人喝一点,再陪她说半小时的话。
三个半月后孙妈妈撒手人寰。蒙上白布那一刻我咚一声栽倒在地上。醒过来的时候身体虚软,浑身是汗。我拔掉手上的针头,挣扎着坐起来,打电话给孙总的司机,问清楚追悼会的地址,赶到现场。
隔着十米左右的距离看过去,唐姿亭亭地伴在孙总的身侧,栗色卷曲长发,玲珑窈窕身段,一身黑衣,明媚动人,款款地答谢前来行礼的宾客。
而我,我衣着凌乱,步履蹒跚。
孙总大步走过来,不待我开口,便用力抓住我的手臂,大声叫司机送我回家。我仰起头,看着他的脸说, 孙总,我给长辈上一柱香,立刻就走。 他松开手。
我走上前,客气地对唐姿说, 孙太太,请节哀。 她微笑着向我略一倾身。我走到孙妈妈的遗像前,取过三支香,在香烛上点燃,拜三拜,再把香插进香炉里。青烟袅袅,扑腾到脸上,感觉有一点点凉。
我直接回到医院,冷静地告诉医生,我因为疲劳过度,需要留院就医。医生替我全身检查后,开了七天的葡萄糖和十四粒安眠药,嘱咐我好好休息。我打电话回公司,请好一个星期的病假。
我妥善地安排好自己,是因为心里异常清楚,我左左右右只有一个人。
昏睡中隐约听到有人叹息,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鼻端嗅到孙总惯常抽的那一款香烟的味道。可是服用过安眠药,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睁开眼睛。
清晨醒来,一盆栀子花怒放在窗台上,清新四溢。
这么快,夏天就要来了。
刚回公司,总经理就找我谈话,问我是否愿意改投他的门下,因为我的上司即将升迁。我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只得说一声抱歉,转身就走。
我的高跟鞋忐忑得七零八落,几乎要把大理石地面砸碎。
我冲进孙总的办公室,哑着嗓子质问他, 为什么你要走,我最后一个才知道? 不自觉声音里已有了哭腔。
他平静地说, 因为我准备带你一起过去。对不起,没有事先问过你的意见。希望你不会反对。
我瞪大了眼睛,眼泪一颗一颗地滚落出来,胸口涨满绵绵密密的忧伤和喜悦。
送别会上,有同事问他, 孙总,你到底欣赏杨颀什么? 他说, 很少有年轻人象杨颀一样懂得沉默。沉默,是高级财务人员的第一素质。
我心如刀绞,只好端起酒杯说, 孙总,谢谢你的栽培,这一杯,我敬你。 辛辣的液体象针一样尖锐地刺进我的咽喉。我仰起头,让温热的眼泪没入鬓角。
我缄默不语,仅仅是因为我独自酝酿的爱情,是世上最最尴尬的秘密。这样沉重的镣铐,让我如何能够光着脚丫自由跳舞。
因为我在离开之前的一番鬼叫,所以还没到总公司报到,那边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偶尔有人当面打趣我,我只能绷紧了脸,呵斥半句。
我知道我底气不足,是因为心里有鬼。
盛传孙总与唐姿不睦,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加上我夹在中间,更是活灵活现。
在新的环境我适应得很好。总公司与外商合作的项目很多,我在学校时就取得了BEC证书,所以国际部人手不够的时候常常借我去帮忙。年轻人多,精力好,常常通宵达旦熬合同,所以一单签下来,都成了朋友。因为我最安静,而且天生娃娃脸,所以常常被他们取笑。
有一次签完合同已经是清晨,浩浩荡荡一群人杀到花园酒楼,照正餐的架势点了一满桌菜。席间德方代表威茨对我说, Yvonne,你知道你有一种什么东西别人都没有吗? 我并不是十分好奇,但出于礼貌,还是开口问他, 是什么东西? 他说, 你把眼睛闭上。 我依言闭上眼睛。很久威茨都没有再说话。我睁开眼睛疑惑地看着他,他说, 这就是了。 在座的德国人都若有所思地笑了,威茨红了脸。我一派天真地望着他,装作没有领会其中深意。
我的全副心思都在一个人身上,还有什么能够拿出来分给旁人?
饭局快结束的时候,女同事们纷纷打电话给男友,娇嗔着下达指令。二十分钟后,酒楼门口齐齐地候着一个排。我看着她们一个一个欢天喜地地被认领,心底浮起一丝丝寂寥。是啊,我也希望我的心有个落脚处。可是,我能够去的地方,只得一个办公室。
孙总看我一个人回到公司,淡淡地说, 你也回去休息一下吧。 我摇摇头,拿出化妆盒狠狠地往脸上扑粉。他看我一眼,拿了车钥匙就出去了。
我坐下来收拾他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薄薄的一张纸滑到地上,我心一惊,那是已经签好字的离婚协议。
我从未期待事情沿着这样的脉络延续。我从心底希望我爱的人幸福美满,就算令他快乐的人并不是我。但现在,我只感觉没顶的痛惜。
我一直心神不宁。我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点端倪,可他滴水不漏。
他如常上下班,但是司机已从另一处公寓接他上车。
2002年年底,公司30周年大庆,举办盛大的酒会。
威茨是我的舞伴。接受他邀请的时候,我清楚地告诉他, 威茨,让我们做一支舞的朋友。
我仍然独身一人。我很清楚,我不能把孙总牵扯进任何不名誉的事件中。他的事业如日中天,不能被任何事故断送。
我牵着威茨的手滑下舞池。一曲之后,我躲进角落喝酒,眼神一直流连在孙总附近。
孙总当晚未携眷出席,引得窃窃私语不断。
孙总喝得多了,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拿出手机走到他面前,落落大方地说, 孙总,投资发展公司王总的电话。
这是我们的暗号。我总是用这种办法把他从很多无聊的应酬中解救出来。
他接过手机,对身边的人点点头,走到一旁。
我扶着他的臂膀走出酒店,从他的西装口袋里搜出车钥匙,把他塞进后座,然后发动车子。其实他并没有喝醉,只是看起来有点疲倦。从我走到他的面前到现在,他一直没有说话。我只好问他, 孙总,怎么走? 他眼睛望着前方,说了一间酒吧的名字。
墨绿色的广本象深海里的鱼,驰进无边的黑夜里。
我把孙总安置在角落的卡座里,替他点了一杯温和的姜酒,把车钥匙放在透明的玻璃桌上,然后拿过手袋,站起身来,准备离开。走两步,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对他说, 孙总,稍晚你可以打电话给我,我来送你回家。 他不置可否地说, 我没事,你先走吧。
在酒吧门口我见到咯咯笑着的唐姿。她轻佻地吊在一名年轻男子的肩膀上进来。我们侧身而过,但她没有看见我。
孙总来这里的用意再明白不过,但我有什么立场过问什么?
我独自一个人,迎着隆冬的寒风,走过街角,拦一部出租车回家。
半夜听见惊天动地的喇叭声。我推开窗,使劲探出身去,一部广本横在马路中央。我狂奔下楼。孙总一动不动,伏在方向盘上。我只好请保安把他从车里拖出来,背回我的公寓。我停好车上楼,他已经倒在我的床上沉沉睡去。我替他脱掉皮鞋,松开领带,解开衬衣最上面一粒纽扣,再盖上棉被。
我一个人住宽敞的两居室,可是他一进来,四处便充满紧迫感。我到厨房找水喝,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天亮的时候孙总醒过来。我给他一杯刚泡好的竹叶青。他疑惑地问我, 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记得了,他统统不记得了。我的心钝钝的。我听见自己说, 昨晚你喝多了。我没有找到你家的钥匙,所以把你带到这里来。 我的眼底澄明一片。他想一想,点点头。
我们常常一起工作到后半夜,在会议室眠一眠,天亮才回家换衣服。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就是这样的情形。
经过小区大门的时候,昨晚那名年轻的保安走上前来,客气地对孙总说, 先生,您今后晚归请不要长时间按喇叭,这会影响其他住户休息。 我不容孙总开口,立刻说, 不好意思,昨晚我喝了酒,今后一定注意。 保安吃惊地说, 小姐,你…… 我三档起步,不由分说地冲出去,差点擦到电动门。
电光火石之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想起两年前我在病床上听到的叹息,还有来来回回踱步的声音。终于证明不是我的幻觉。
在一处红灯的地方,他喃喃自语, 杨颀,对不起。
我的心在那一刻沦为了车轮下的尘土。他这样简短这样明确地拒绝我。不给我一个开口辩白的机会。
威茨外派中国年满三年,即将返回德国。临行前,他诚挚地向我求婚,我看着这个比我还小一岁的蓝眼珠男人,从容地说, 威茨,我们是一支舞的朋友,永远是。对于你的求婚,我深感荣幸。但我只能说抱歉。
我悲哀地想,我要嫁,也不见得没有机会。
一年过去了。我和孙总的关系仿佛凝固了。我跟他交谈的机会越来越少。在公司我已能独当一面;而重获单身的他,身边不乏女朋友。有些女朋友,看起来比我还要小。
唐姿的婚礼在秋天举行,铺张得令人侧目。
她亲自送请贴到公司,孙总客气地收下,转手就交给我。我以为他不会出席,所以置下一份厚礼,在婚礼前两天代他送上门去。我一叠声说,刘太太,恭喜。
婚礼当天,孙总打电话给我,说半小时后来接我,一起去参加唐姿的婚礼。
我穿一身珠灰的长裙,封好红包。
唐姿和孙总磊落得象多年的朋友。
欢喜热闹的结婚仪式结束后是自助餐会。我草草吃了一些糕点,准备偷空离场。这时候舞会的音乐响起来。我看着用百合花围起来的华丽舞池,有些留恋。可是有什么用呢,我爱的人不肯前来邀我共舞一曲。
在酒店门口,我坐上出租车。
今天是我28岁生日。
我问自己,我是不是应该放弃了?因为我的坚持是这样的可怜,甚至可笑。我曾经误以为他对我至少有一点点不舍,但是时间耗尽了我所有的幻想。漫长的十二年的距离,使我永远也没有机会抵达他心里的某些地方。
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心仪于他?仔细回想,竟然不得要领。
恍惚中我听到尖锐的刹车声,紧接着是沉闷的撞击声。失去知觉之前,我看见到处是血,有人在掰玻璃,试图拉我出来。
三天后我苏醒。母亲已经从伦敦赶回来。我在第一时间看见她,失声尖叫。我以为我不久于人世。医生立刻以特有的专业的冷静的嗓音安抚我。他说, 你只需要静养两个月就可以出院,四肢完全康复,和车祸前一点分别也没有。 我全身上下多处缝合,连脖子都打上了石膏。但是听了医生的话,我立刻安静下来。到这时才感觉到身体剧烈疼痛。
我恢复得比较慢,冬天快过完的时候才可以自由活动。孙总每天都来看望我,陪我坐一阵,就离开。
大嫂分娩在即,母亲只得撇下我,返回伦敦。孙总送母亲到机场后回来,买了一束马蹄莲。他一边把花插到瓶里,一边淡淡地说, 杨颀,我已经征得你母亲的同意,等你出院,我们就举行婚礼。
我正在床沿做复健运动,听他突如其来说这样一句,左脚一滑,重重摔到地上。但我顾不得那么多,声音颤抖着问他, 孙总,你说什么?
他深深看进我的眼睛,肯定地说, 杨颀,我爱你。请你嫁给我。
暖冬的阳光穿过窗棂照到他脸上,我看见他茶褐色的眼珠里,荡漾着我的影子。我点了点头,眼泪流出来。他把我搂进怀里。我伏在他的肩头,贴着他的脖子,一口咬下去。他闷闷地哼一声,把我搂得更紧。我号啕大哭。
医生闻讯赶来,看到病房里乱作一团,立刻推我去拍X光片。下午结果出来,我的左腿小骨二次粉碎性骨折。但我喜笑颜开,一切都不放在心上。
如果不是我出意外,孙总不知道要同自己拔河到什么时候。
天下幸福的结局都是一样的,所以难免拘泥俗套。但是如果我得到了幸福,就算我是天下最俗的人,又有什么关系。
婚后我仍然是孙总最得意的助手。
我学会做很多菜式。
我替他搭配衬衣和领带。
我用钢琴弹《夕阳醉了》给他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