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灵一度变得如同空旷的山谷。但是那牧歌总是在我的心灵里带著希望飘过,留下辽阔的回声……
往事如烟,不堪回首。从牧羊娃到小学生,从农民到士兵,从大学生到研究生,从“回乡知识青年”到“异乡插队落户”……我曾经被裹挟在造神运动的红色风暴中,我也品尝过在社会上闯荡时的世态炎凉。在经受了“而立之年”的动荡和失落,“不惑之年”的迷惘和旁徨之後,我终於在走向“知天命之年”里接受了新的信仰,从一个无神论者变成了一个基督徒。美国东部那座美丽的大学城,不但圆了我追求多年的博士梦,而且成了我新生活的幸福摇篮。
回首往昔,我听到童年时代牧歌的回声。
牧童短歌
“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这是五十年代初期我牙牙学语时,听到母亲哼唱的最美的歌。那时母亲在村里缫丝,父亲在镇上当勤杂工。奶奶抱著我,东邻讨口饭,西家要口奶,倒是把我喂得又白又胖。五岁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我和一群小孩子到山上去采野果子。在一场恶作剧中我从一米多高的石堰上跳下去,脑袋狠狠地撞在一个石棱上,顿时鲜血直流,失去了知觉。那时,农村真是缺医少药。当我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我躺在奶奶的怀里,母亲站在我们身边轻声呼唤著我的乳名。後来我才知道,是奶奶急中生智,剪掉了她那梳理了五十多年的发髻,烧成灰末,塞到我右前额紧靠眼睛的一寸多长的伤口中,止住了如注的鲜血,保住了我幼小的性命。
後来人们夸奖奶奶的果断,可奶奶坚持说,是“天老爷”,而不是她救了我。秋天到了,奶奶让我去学点儿“正经事儿”,於是,我成了一个放羊娃。
我的师傅是一个外村人,名叫茂竹,长得高大英俊。他每天一大早就到我们住的山坳“黑涧”来赶羊。我们带上几个用地瓜面做的乾煎饼和咸菜疙瘩,采一根野藤札腰,折一根树枝当鞭杆,赶著羊群上山冈。我曾在电闪雷鸣中和羊群一起躲进山涧,看著被狂风暴雨洗礼的天空和大地,憧憬著那位驾驭一切、也救过我的性命的“天老爷”。奶奶告诉我,天底下一切东西都是“天老爷”造的。我特别喜欢他造的羊,可是我就是不明白,为甚麽山羊和绵羊不一样。在一群羊里边,每只羊的毛和眼睛的颜色又不一样:有的金黄,有的碧蓝,有的乌黑,又有的发棕,或者呈亚麻色……不论怎麽说,羊儿真漂亮。我还想,为甚麽羊儿千奇百怪,而人都是一样的黑头发,黄皮肤?後来,当我登上美国大学的讲坛,看见美国学生黑白分明,头发和眼睛五彩缤纷,一方面回想起我的羊群,一方面又惊异地发现:“外面的世界真精彩!”
把羊群赶到山上,极目远眺,虽然看不到“一片片梯田一层层绿”,也听不到“一阵阵歌声随风传”,但是尽收眼底的仍然是“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涧”。那青山连结著贫穷,白云遮盖著愚昧。茂竹大哥告诉我,东方天边有大海,大海底下有龙宫,大海边上就是县长住的县城,县城里有两亩地宽的大院,大院里有两层高的大楼,大楼里电灯电话,电话旁有不戴乌纱帽的县长,县长腰里别著手枪,对那些杀人放火、行凶偷窃和耍流氓的他都可以随便处置,或者关押,或者枪毙。
其实,茂竹大哥也没有去过县城,没有见过大海。但是,他对县城的精彩描述却使我对未来产生了美好的憧憬:有朝一日,我要带上足够的乾粮,去看两眼县城,瞅两眼城里人的模样,开开眼界。为此,我要上学,长大了我要学会读书写字。每次从这样的温馨的梦乡中醒来,我总是感到生命在身体内部的波动。用乾瘦的小手抠著赤裸的双脚上厚厚的泥巴,我感到自己好像一个蚕蛹子终於冲破了蚕茧的重重束缚,来到了光明的世间,并且脱胎换骨,变成了一只能够飞翔的蛾子。
空谷无声
第二年秋天,我上了小学。三间土屋当教室,墙壁上左边挂著很多“万岁”,右边挂著“二十年赶上美国、超过英国”的标语。中间的上方,画著代表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突飞猛进的火箭,下面画著讽刺美英帝国主义日暮途穷的“老牛拉破车”。上到三年级时,村里的合作社加入了人民公社,全村三百多人砸锅砍树,大炼钢铁,然後一起到公社里吃食堂--喝大锅粥。我幼小的身影曾经淹没在往返二十里抬矿砂的长龙中。我咬紧牙关坚持著,因为共产主义的美好理想在激励著我。如果十年後中国实现了共产主义,那麽二十岁之前我就不但可以到县城里逛一逛,而且可以到北京去见大救星毛主席了。
然而,“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美景,似乎是永远可望而不可及。每当我们朝它迈进一步时,总是受到“天老爷”的嘲笑,因为我们得到的只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三面红旗”飘扬了不到三年,三年“自然灾害”就肆虐全国,当时我们连清水煮地瓜乾也吃不饱。独身了一辈子的大爷爷(祖父的哥哥)带我到山上采野果,抓虫子,扑蚂蚱。然後用火镰燃起乾草,在火焰和烟雾中我们陶醉在蚂蚱烤熟後的香味之中。然後,他在地上用柴火棍和小石子摆成算盘的样子,教我“小九九”。高小的班主任老师饿得面黄肌瘦,躺在木板上领著我们念“卓娅和舒拉”的英雄故事。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那乾瘪的微弱起伏著的腹部。他的有气无力,难以支撑他那满腹经纶。一个初夏的下午,带著对班主任病弱形像的记忆和他对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鼓励,我饿著肚子走回家中。等待著我的,不是可以充饥的食品,而是大爷爷去世的噩耗--他在那个青黄不接的季节里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现实经常考验我们对正在进行著的伟大事业的信心,饥饿和贫穷频繁地提醒著我们现实的残酷。几年之後,我果然到了县城。那时我所在的这个华东县城,全县七十五万人口,十三个公社,只有一所高中。为了理想,我不得不步行七十五里(约廿五英里)去上学。不论是炎热的夏天,还是寒冷的冬天,我每个星期都要在家乡和校园之间走完一百五十里山路,为的是回家取维持下一个星期的乾粮。当我用双脚去量那漫长的道路时,我有了更多的梦想。看著我在泥泞的道路上留下的脚印,我想,如果以後我成为艺术家,我会画一幅画,表现路上的各种脚印:有穿皮鞋留下的,有穿布鞋留下的,也有赤脚留下的。我属於赤脚的那种。为了省鞋,有时我不得不把已经够破烂的鞋子脱下来,挂在挑乾粮的小扁担上。
不久,我终於实现了见县长的梦想。然而,那时动乱已经开始,县长再也不能在人民政府处决犯人的布告上签字了。相反,大字报上他自己的名字被打上了红色的“叉号”。在文化大革命的第一年,我在一次大规模的揪斗大会上见到了被捆绑著的县长和他的夫人。为了揪出比县长更大的“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我加入了大串联的队伍,去了北京,甚至如梦如幻似地在天安门广场上,在“东方红”的颂歌中见到了朝思暮想的“伟大领袖”。那个荒诞的岁月自然为我编织出一些荒诞的梦:我们幻想著高唱“国际歌”,打倒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以苏联为首的现代修正主义和各国反动派,解放全人类,使人人都能够过上我们那种“自己当家作主”的幸福生活。
逝水浮萍
牧歌消失了。在中国最大规模的造神运动中,铺天盖地而来的是赞美“大救星”的颂歌和无庸置疑的“无神论”教育。高中校园中县长的儿子偷看圣经,先是成了嘲笑的对象,後来又成为“政治事故”而受到严肃追查。我们一方面接受“从来就没有甚麽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的正统教育;另一方面高唱“他是人民大救星”,紧跟“伟大舵手”驶往共产主义的彼岸。进化论成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坚实基础,“神”和“牛鬼蛇”并列,而且排在最後,要彻底打倒,完全清除。
高中毕业後,中国所有的大学都关上了校门。“革命导师”为“一穷二白”的农村,加上“最广阔的天地”这一豪华的冠冕,号召我们上山下乡,到那里去“大有作为”。我本来就是农村来的,也戴著“回乡知识青年”的桂冠回到了农村。那时,羊和鸡鸭一样,都被作为资本主义的尾巴割掉了。牧歌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中,成了我甜蜜的安慰和遥远的回忆。
半年之後,我参加了人民解放军,走进了革命的大熔炉。马克思列宁主义和毛泽东思想,以及无神论的教育,变得更加系统化。我们的目标就是要在这座大熔炉里把自己锻炼成一颗闪闪发光、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在世界革命的大机器上“有一份热,发一份光”。因此,我对文学和艺术的爱好被作为“小资产阶级的狂热”在革命熔炉中熔化,我的牧歌也被称为“无病呻吟”式的伤感而变成逝水中的浮萍。
1977年,当我离开部队又一次回到农村的时候,炊烟依旧。我的心灵一度变得如同空旷的山谷。但是在我那漫长而曲折的心路历程中,那牧歌总是在我的心灵里带著希望飘过,留下辽阔的回声。在那悠扬的回声中,我听到牧羊人的鞭子在空中一个漂亮的翻卷之後那清脆嘹亮的声响,看到群羊在牧者的吆喝声中拥向白云下的原野。
别样滋味
考入高中之前,在乡下每年如果能够看上一场电影,就要为那些革命故事激动好几天。放映前大半天望穿秋水似的等待,放映时在人群中饥渴难耐的拥挤,以及放映後脑海中“剪不断、理还乱”的影像,构成了一个个新的梦想。到了县城後,学校里经常放映阶级教育的电影,还有一些反映城市生活的片子。银幕上美好的影像和现实中贫穷生活的巨大反差,渐渐使我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伤感和绝望。久而久之,我发狠不再看电影,为的是集中精力,刻苦学习,有朝一日,出人头地。
高中一年级还没上完,十年动乱开始了。老师被赶下了讲台。为了摆脱资产阶级教育黑线的桎梏,我们“自己解放自己”。青春的希望,想得到电影和艺术的慰藉。然而,和图书馆一样,电影院作为传播“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毒素”的场所,贴上了封条,想看电影更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後来,天老爷用他那特有的幽默感让我“得来全不费工夫”。一位我最尊敬的语文老师被调到“县革命委员会批判毒草电影办公室”(简称“毒办”),参加撰写批判文章。有一次,他悄悄给我一张电影票,我看到了电影《武训传》。
从此我的生命之舟驶进一个全新的河道。我被武训不屈不挠的精神感动得热泪直流。他生活在清末,小时候家里贫穷,没钱读书。偷偷到私塾听课,被老师一阵拳打脚踢。从此,他发誓要通过要饭行乞,积攒一些钱财来兴办“义学”(就是公立学校),让所有的穷孩子都有书念。後来,他辛辛苦苦积攒的钱财被财主家诈骗一空。但他并未灰心气馁,而是在晚年继续行乞,甚至让人踢打,当马被人骑,终於办起义学。这个乞丐的献身精神和那些令人无限伤感的电影画面,一方面使我产生了想当教师的愿望,另一方面又使电影成了令我心荡神怡、但又可望而不可及的偶像。
在我入伍的第二年,我因为有高中学历,又能够写写画画,被挑选为某野战军的电影放映员。可是那时,我们能够放映和观看的电影,除了八部“革命现代样板戏”,就只有几个社会主义兄弟国家的片子--有人概括为“朝鲜的哭哭闹闹,罗马尼亚的搂搂抱抱,阿尔巴尼亚的莫名其妙”--加上中国的新闻简报。这些电影和这段经历,使我有机会对电影语言有了初步的了解。漫长的军旅生涯结束後不久,为了爱情的缘故,我又一次回到家乡,从事农业劳动。中国改革开放後不久,我终於实现了上大学的愿望。虽然已经是高中毕业後的第十个年头,但是仍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後来,我又考上电影艺术研究生。毕业後一面在大学教书,作研究,一面在电视台从事影视制作。
试想一个穷苦的牧童,小时候没有机会看电影。後来可以看电影时,又因为艺术与现实的强烈反差而痛恨电影。然而一部电影又改变了他的思想和生活,後来又成为电影放映员和电影专业研究生,并进而成为专业影视工作者。有一次,在我编导的一部大型电视专题片中,我要介绍电影和文化文明以及其他姊妹艺术的关系。
柳暗花明
我的事业和追求在山穷水尽之後柳暗花明。我的心路历程也峰回路转,走向绿洲。从此,我的牧歌也谱上了新曲。
九十年代初期,我来到美国东部一所大学,在艺术学院攻读比较艺术学的博士学位。我的专业要求我对西方文明和艺术有系统的了解。在长长的参考书目中,圣经列在首位。因为对西方文明和艺术的研究,离不开圣经和基督教的巨大影响。西方艺术史上的许多名作,都取材於圣经故事。当时看圣经,只是为了得到一些素材,为了写好期末论文,而在心里,仍然对圣经中的创造论和救恩观持怀疑态度。
在我选修的有关西方艺术史的几门课程中,都有对圣经在世界文明史上的奠基性地位的论述;在视觉和空间艺术,听觉和时间艺术以及综合性艺术中,都有取材於旧约和新约的经典性艺术作品。我看到一条巨大长廊,那里耶稣基督是所有艺术刻划描摹的中心。在早期罗马基督教艺术作品中,我看到好牧人的艺术造型:他找到了迷失的羊,欢欢喜喜的扛在肩上;在中世纪艺术中,我看到“耶稣作为好牧人”的精美形像:他用十字架作为杖和竿,带领和牧养他的群羊;我也看到“好牧人坐在荣耀的宝座上,把绵羊和山羊分别出来”。
那淡漠已久了的牧歌在我的心里重新响起。在这孤身海外、困苦流离的时候,阅读这些“在世界文学史上堪称杰作”的圣经书卷,就如在沙漠中疲惫地跋涉时,看见一片绿洲。我的牧童的经历,使我对圣经中描述的“最伟大的牧者”的形像有著特别的感触。想起我曾经像一头没有牧者的羊困苦流离,在人海中沉浮,在弯曲的道路上艰难跋涉,我的心,渐渐被爱所融化。
这新曲的旋律之一,就是艺术作品中的牧羊人形像和田园诗画成了我博士论文的主题。在论文的前言中,我写了这样一段话:“我的论文题目经常使我回忆起童年时代的两个梦想。一个是当我手执牧鞭,赶著羊群走在崎岖山路上时,我梦想有朝一日,能知道‘黑涧’--我的家乡--以外的事情;另一个梦想是长大以後,我能读书写字。感谢上苍让我美梦成真。
回顾心路历程,回想牧歌从跌宕起伏到时隐时现,再从销声匿迹到悠扬嘹亮,我真是感谢上苍的奇妙设计和精美安排。我的牧歌在我的事工中变得更加深情,更加悠扬。